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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實

2006.11.22/自由副刊 樓上那位先生今年初因為肺癌而過世了。雖然說是樓上那位先生,但事實上在我住進這棟大樓後,沒多久他一家就移民加拿大了,他和這裡的人是數十年的老鄰居,對我來說就是曾有數面之緣的住戶而已。不擅長「敦親睦鄰」的我,一直沒有進入大樓的交談圈。前年當我發現樓上漏水嚴重必須處理時,才發現即使這一戶已不存在於這個空間,卻仍然像沒離開過一樣留在大樓的人際網絡裡,比我這個「當下存在」的人更像是這裡的鄰居。 大家陸續給了我一些資訊,譬如:「他真是位熱心又和氣的先生」、「太太好客氣,兒子也好乖,一家都好有教養」、「樓梯間的牆壁都是他幫忙粉刷的」、「有這種鄰居真是好,可惜不住這裡了」等。 這些資訊加上我和對方還算和善的照面經驗,使我對解決漏水問題有點信心(有經驗的人會知道,漏水問題往往是鄰居交惡的開端)。 最初當然是直接上樓找現在的承租戶交涉,租戶只開個門縫覷視我,但答應讓我帶著水電工一起進去勘查。進門後滿是煙霧,屋內人數眾多,一間一間都是牌桌,氣氛很詭異。水電表示要看一看主臥房的浴室,主人說有人午睡不方便,結果門忽然打開走出一對男女。 這裡眼看就像是地下賭場,對於樓上住著這樣的人,我十分吃驚。 離開後我一直在想:什麼樣的屋主會把房子租給這樣的房客?或者,完全不挑房客?不禁懷疑起之前我所獲得的資訊。 水電檢查後告訴我,因為住戶擅自裝了加壓抽水馬達,使老舊水管不堪負荷而爆裂,必須更換新水管。承租戶當然不理,我只好打越洋電話給屋主。屋主語氣雖和藹客氣,態度卻是拖延的:「快過年了,我會回台灣,回去再處理好嗎?」他說。 離過年還有一個月,我的房間已經在用水桶接水了(奇怪樓上似乎二十四小時都在使用浴室),可不想這樣過年。我堅持必須先修,他沉吟了一會兒,說:「那費用各半。」 不得不答應後,我愈想愈生氣,但富豪朋友A說:「本來就是用錢好解決。」主婦朋友B說:「我的更慘,樓上根本不理不睬,只好告上法院。」痞子朋友C才討厭,他說:「像樓下說我家會漏水,我就不想理他。」 家人後來跟對方代書協商,舉出擅加抽水馬達的過失、損害我家牆壁裝潢的責任等等,討論費用均攤的合理性。事情走到如此地步令我煩躁不堪,我所認識的這位先生,和大樓住戶口中的那位先生竟若不同。 我付出了一些費用,進行水管更換。但樓上承租戶在經人密告、警察臨檢之

不只是書而已--評林文月《寫我的書》

2006.9.10╱中時開卷周報 (編輯更名為:知性散文的簡淨美感) 《寫我的書》原是專欄單篇,後來結集成書。表面上看來,這一則則以書為名的篇章,像是書的導讀,但正如作者在書名上標出的:寫「我的」書。個人性十足的「我的」,意味著許多屬於這些書自己的、主人的,以及書和主人和作者的之間故事,並不是導讀,也不只是寫書而已。散文書寫不同於小說,因為賦予「作者我」的主述特質,圍繞著個人生命情境而出,最足以充分表達人生思維與風格。特別是當「零散」的散文篇章,以某種主題結合成集,透過整本書的觀察,更能呈現作者完整的意圖或獨特性。 「主題式」的散文結集(或企劃),在作者的作品裡很早就出現了,《京都一年》、《擬古》、《飲膳札記》等,無意或有意的試驗,都在台灣當代散文中立下了某種典範。包括古典與現代相接的擬古散文、個人「食譜」與人生記憶結合的飲食散文,以及本書的「類導讀」散文,都在看似生活侷限下,以個人所長開發了散文書寫的路徑。 「我的書」的類型其實呈現了作者工作與生活的重心,大致分屬於中國古典文學研究與日文譯著的兩個相關領域;書的故事則聯繫了作者在文學╱學術╱藝術上的啟蒙、親情、師友、至愛,以及生命中的不可忘。譬如《莊子》與《論語》的經典性已毋須多言,但作者以《莊子》遙寫外祖父連雅堂先生以及「雅堂書局」的時代點滴,以《論語》寫京都一年時期與平岡武夫教授的師生情誼,以及治學風格;另外,以〈陳獨秀自傳稿〉寫臺靜農先生於晚年如何牽掛著遺失的文稿,並敘寫著那個時代與先生的人格風範。 正如作者於序言所說「我大概是一向關心圍繞一本書的心情轉折的」,「是怎樣一種因緣,讓我遇到了一本書,得有機會閱讀一些文字,豐富了我的生命」。所有圍繞著書的動人情份,意義超過了書的本身,成就了「我的」書的獨特價值。 本書依然維持著學者的知識/求知性,以及文字冷靜簡約、卻又情感細膩豐富的作者風格,使不易討好的記敘/說明類散文擁有簡淨美感、讀之餘味繚繞。譬如在〈源氏物語〉一文寫譯作的斟酌苦惱,但也因此得來中外同業不吝給予各家譯作版本的驚喜,她寫著:「在艱辛孤獨的譯途上摸索前進,我彷彿突然看見有另一個同道的身影,那影像不是十分清晰,卻覺得遇著顛頓危急之際,至少伸出去的手指可以觸及一些什麼」;又如介紹日本的《變態刑法史》,寫道:「不宜夜晚閱讀,不宜陰雨閱讀。讀時令人毛骨悚然,但發人深省。澤田撫

大霧

2006.7.26/自由副刊 已經過了應該降落的時間,夜航的飛機還在半空盤旋。窗外全黑,玻璃上只映著自己的臉,全機的人大半都睡著,似乎沒人關心機身其實曾經低過一回,又恢復原來的高度。 我討厭長途飛行,並不是為了起飛降落的危險性、遇見亂流的驚恐等難以逆料的因素,而是因為無法在緊緊圈住身體的座椅上入睡,又不能自由舒展筋骨,總讓我煩躁不堪。 短程飛行就還好,即使一直保持清醒也無所謂,正因為如此清醒,我可以明確地感受到機身又低了,然後又再度攀高。 「各位旅客,」機長說話了,「現在因為千歲機場大霧,視線不佳,無法降落,請大家耐心等候。」聲音非常沉靜,像怕吵醒大家一樣。 安睡的乘客們果然只是翻個身,不知聽到了沒,便又沉沉睡去。 這不是個嚴重的問題嗎?我不知道。 搭機碰過亂流激烈衝撞,讓茶水濺翻、置物櫃晃開行李掉落的狀況,也碰過因為機場擁擠只好在上空排隊等待的情形,但在黑暗中碰到大霧是第一次。 原訂降落的時間已經過了五十分鐘,飛機還在空中盤旋,高度應該不高,可是為什麼全然不見地面上的燈火?所有的事情碰上黑夜,又多一層未知的神祕。 搭車遇上大霧我倒是經歷過。十多年前因為參與拍攝紀錄片的關係,從四川的重慶連夜趕車至萬縣,就在山裡遇上大霧。入夜的山路沒有其他的車,只有我們小車的兩個頭燈,在沒有路燈的荒郊野地裡亮著,大霧一來,根本照不見前方到底有沒有路,還是斷崖。 「所以呢?」工作人員問。 「就走著瞧囉。」開車的師傅回答。 這樣開車感覺像是賭命,而且那師傅出生以來根本沒離開過重慶,但我的擔心卻只一瞬間而已,好像再大的危機都會有「大人」頂著,反而有種冒險犯難的刺激,過不久乏了,就忍不住沉沉睡去。 現在我卻有一點點不安。 當時還是研究生的我,大概有初生之犢的力量,不會認為生命真的如此無常;也或許是因為尚未真正就業自立,所以身上沒有太多可拋或不可拋的包袱與責任,未能感受生死的嚴肅。 而經歷了人間哀樂,從青年到壯年,面對人生、擔負種種責任,脫去依賴、成為被依賴對象的自己,已經沒有過往的天真。 機身又變低,我想應該快靠近地面了,這時機頭卻忽然劇烈拉高,睡覺的人紛紛醒來。飛機顯然是要回到空中,機長再度說話:「能見度太低,我們等候塔台通知。」真不敢相信機上的乘客居然又繼續蓋著毛毯睡覺,沒有議論紛紛也不驚慌,非常安靜

無關符號的慢慢走--評王盛弘《慢慢走》

2006.5.21╱中央副刊書評 本書的前兩篇序都不約而同的提到了「符號」問題,譬如「透過共通的符號,去看文明的基底」,以及「漫遊於符號殖民的帝國」。應該是因為作者在第一部分英國遊學生活的篇章使用了符號做為題目的緣故。所謂符號,和文字不同,它也許包含約定俗成的意義,但無法標音、也無法成為言語溝通的工具,不是文明╱文獻的紀錄者。但這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符號,卻在現代社會中變成泯滅國與國之間陌生感的橋樑,找到世界的共通點,不致因身處「地球村」中而感到徬徨。可是,這是作者關心的問題嗎?無可諱言,因為符號的使用,使本書的閱讀(或討論)獲得了容易的著力點,也許作者有意藉此造成一種「純視覺意會式」的閱讀,進而思索「文字的極限」——想想看,如何指稱用符號為題目的篇章呢?是「那個畫了一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批准使用的青年旅社符號」的文章、那篇「畫了一個地鐵符號」的、以及「像i但不是i的意思」的那篇,還是我們習慣使用「借住一宿」、「倫敦地鐵」、「旅途秋光中」這樣的篇名?事實上,後者就是作者發表於報章上所用的篇名,也就是在書中目錄上全部改用英文書寫的那些小題。 本書真正的重點應該是在《慢慢走》吧,不是在符號,因為慢慢走、慢慢領會、仔細咀嚼,因而讓文字內容透顯出文化的、生命的、土地的深度觀察與感情,那些符號也許只是編輯上的一種「遊戲」而已。 本書的《慢慢走》正好符合近年來知識份子反省現代文明的潮流:緩慢生活、細細思索與品味,但並不表示要提倡「復古」的倒退文明觀。相反的,是要用「古典」的態度和新文明一起向前走。作者文筆內斂,論寫文化╱文明知識時不致「太精明」、太「自以為是」,抒發個人情感時不致太耽溺,有時並運用文言的技巧達到精練的效果,如「啞者言、瞽者視,而瘸者能行」(頁100)、「遂迷不復得路」(頁47)、「思之憮然」(頁55)等。用具有安定作用的古典文字與緩慢情調,處理「新」問題:因應不斷累積或向前奔馳的人類文明、書寫同志情愛感受或個人的土地鄉愁。 雖然在英國遊學的生活成為本書的主要內容,但其實這不是一本「旅行慢慢走」、而是「生命慢慢走」的書,否則就無法把第三部分的土地鄉愁納進來。慢慢走,打開世界與鄉土的視野,讀來深刻、細膩、豐富,舒服而不造作。

我的電車河

2006.4.11/自由副刊 我迷戀地上電車。之所以強調地上,是因為不包含地鐵。 我喜歡到有電車系統的城鎮,最初理所當然的是因為行動方便。雖然有人偏好租車旅行,我卻覺得勞神又麻煩,開車根本無法心神放鬆,車子又不能隨處「丟棄」,反而像個巨大行李,令人不自由。當然,這也使我侷限為「文明」的漫遊者,不過無所謂,其實我發現自己並不是對觀光活動充滿熱情的人,對積極開拓世界版圖的人生也不感興趣,出國只是想在不同文化裡的過過「生活」而已。即使去東京不去都廳、去巴黎不上鐵塔、去舊金山不過大橋、去比利時不看尿尿小童……也沒什麼關係,不必為了要趕場去這些地方,被剝奪在當地過正常生活的時間與機會。 這件事應該在我學會出國時就要發現,但剛開始其實擺脫不了旅行的制約,要隨波逐流一陣,才逐漸建立起自己想要的模式。現在我已經厭倦跟人解釋為何一再重複去同樣的國度,以及旅行內容為何只有日常生活般的步調與無限的冥想,因為是不是要去新鮮的地方根本不是重點。 我喜歡到有電車系統的城鎮,讓地上電車帶我隨意漫遊。 第一次單獨出國,是先到L.A,然後到東京。儘管當時台灣連捷運的名稱都還沒出現,但在L.A像被車子綁架雙腳的我,一到佈滿電車路線的東京,看著像蜘蛛網般的電車地圖,就不禁興奮起來。 「妳不害怕迷路嗎?」我的日本朋友紅子問。她從關西來到東京已經多年,可是還是擔心會迷路。我和她約在新宿西口見面,第一次在龐大的地下車站摸索,然後像土撥鼠般試著探出頭看看地面的景觀,覺得不對立刻縮回地下再找,轉來轉去老是像回到原來的位置,但我是不怕的。無論多麼像迷宮,只要不要出錯口,都有重來的機會。所以我依約出現在西口的小田急百貨門口。 雖然對自己的方向感有信心,不過還是不喜歡地下鐵,如果能有選擇,我會搭稍稍貴一些的地上電車。 地上鐵道像城市的河,沒有紅綠燈、不會塞車,電車帶著河岸的風景,一站一站在城市的體內流動著。鐵道有時在平面,有時架高,會過河也會上橋,所以也像遊園列車上上下下穿梭著城市,最過癮的如「百合海鷗號」駛入東京灣的彩虹大橋,坐在車廂第一排,大橋迎面襲來,有如觀景特別座。地下鐵就比較像下水道了,帶著城市的秘密在黑暗中行走,搭乘者的眼睛也只能封閉起來。 大多數的時候,我在離峰的時間搭車。這時車廂的乘客不多,窗外街景清晰可見。到站時的門開門關,會有涼風襲入,聞著風的味道,

一通電話

1993.11.16/ 聯合副刊/ 2004《名家極短篇》 當兒子答應讓他負責接聽家中的電話時,他簡直興奮極了。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接電話會成為他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事。最初坐上輪椅時他還有著度假般的心情,天天在家中翻閱著書報。一直到人人要找的「吳董事長」從他換成了兒子之後,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在別人眼中只是個中風老人而已。媳婦體貼的為他請了全天候看護,又不理會他的抗議逕自安排了一些難以下嚥的健康食譜;兒子則似乎一下子能幹起來,有時他問起公司的事,兒子總安撫性的笑笑要他別操心;而芳芳和小強看爺爺的眼神也從崇仰變成了垂憫。一切的轉變使他在家人的眼中被迫成為一個孩子,這讓他很不舒服。 肢體的不順遂也讓他感到沮喪,抖顫的手使他連至少可以回公司批批公文的希望也粉碎了。後來是吃飯老是掉了一桌子的屑,但兒子媳婦甚至芳芳小強那種近似哄孩子般的安慰更教他覺得不堪。 自從聽說老年癡呆症與中風有關之後,他便開始害怕自己智力的退化,並懷疑家人就是如此看他的。譬如他怎麼也弄不懂多功能的電視按鈕、老是忘記隨手關掉洗手間的燈、或者偶爾穿反了衣服;這些連平常人也會出錯的事,家人卻總是一反常態、過分小心的對他說:您不要動,我來做就行。 他逐漸在家人溫和的斥喝中成為一個退縮的老人。但總有些事應該是他能夠做的吧。就像現在天天倚在電話旁等著鈴聲響起,讓他感到自己和自個家有了唯一的聯繫。兒子的、媳婦的、芳芳的,甚至小強的電話,他都一一的記下來。只是李與呂、黃與王,上午或下午,他常常弄錯;他可不承認這是自己耳背或腦筋糊塗,因為一時耳誤總是難免的。但是正在叛逆期的芳芳最難忍受這一點,認為爺爺壞了她許多要緊的事。常常他聽見芳芳在發脾氣,還有兒子和媳婦的竊竊私語,接電話時愈發地戒慎恐懼起來,一句話總要吞吞吐吐問上個兩三遍,教對方困擾不已。 不等兒子來找他談判,他主動提出再讓他試一個星期的要求。他戰戰兢兢地聽著電話,六天過去了,他就快通過考驗。十二點,他接了這星期最後一通電話,是兒子的,來自日本的林小姐。 怎麼會有日本的小姐?您弄錯了。兒子說。 不可能,我分明聽得清清楚楚。他堅持。 錯了!錯了!兒子不耐地說。 是嗎?媳婦冷冷地插嘴撇向兒子。 爸,您這是害我嘛。兒子氣極回房。 沒有錯,不會錯的。他極力的辯解。而偌大的客廳空無一人,兒媳在臥室中爭吵,沒有人在意他的辯解。他無力

頒獎

1996.初刊/ 2004《名家極短篇》 自從他知道畢業班學生有意發起全校老師票選活動,便開始感到不安了。當然,他並非怕學生會給他一個什麼可笑的頭銜,相反的,他是害怕得到太多的擁戴,那麼,在這個學校裡他的處境就愈來愈辛苦了。從找學校教書開始,他就為自己俊美的外型所累,比方有一回他差點就拿到聘書了,臨時卻接到抱歉的電話。經側面消息才知是因為此校女生太多,校方寧可防範於先的緣故。他很清楚自己集各種優良條件於一身:瀟灑、年輕、最高學府博士候選人、學商業卻懂音樂、藝術,談吐不俗,更重要的是未婚。有這些條件他想不自負都不行,在校的時候已有不少女同學投懷送抱了,也難怪學校會擔心那些不經人事的女學生會因迷戀他而爆發師生戀的困擾。 所以,當他進入這所學院任教的時候就警惕自己千萬別鋒芒太露。可是有什麼法子呢?只能說是風采遮不住吧,他再怎麼樸素也還是一張俊臉,再怎麼內斂也總是得開口講話,至於他那些優良條件也在無意脫口中,由一向擅於打聽的學生們傳遍校園。不在他所能控制中的,什麼「最有價值單身漢」、「最具魅力男老師」等標籤一個個的貼在他背後,他知道自己成為學生(尤其是女學生)崇拜的對象了,甚至連學校未婚女老師也有意無意的在他面前挑起眉毛,更糟糕的是學校開始密切注意他的言行,部份男老師也發出他太過招搖的批評。 他感到冤枉極了。像他這樣安分而優秀的人在團體裡真的這麼難生存嗎?雖然對他青睞的學生、老師不少,可是有格調的他絕不可能照單全收的,只是,總不能拒人於千里吧。如果說同事間聊聊天、吃吃飯,就教對方傾心以待,他又能奈何?而學生的崇拜,他除了微笑相應之外,又該如何?難難難,真是太為難了。 學生的票選活動如期展開,每天都有新的耳語,當然,謎底要到最後才會揭曉。這種等候審判似的滋味讓許多老師深深不以為然,上課時的氣氛頓時怪異起來。他也感受到這種不尋常的氣氛,學生們像是有了尚方寶劍似的,越來越大膽。這種大膽,怎麼說呢?別的老師一致認為是一種挑釁,覺得侵犯了師者的尊嚴。可是他沒有說出來,其實學生對他與其說是挑釁,不如說是挑逗。是的,挑逗。他簡直可以看到那些快畢業的、有著美好身段的女學生搧著睫毛的眼睛就要噴出火來;以及有事沒事就帶著醋勁逼問他和學校女老師之間的韻事;不然則要他發表對她們這年紀女孩的看法,譬如會不會動心之類的問題。無論他給什麼答案,學生們都尖聲怪叫,像見到大明星一樣一

熟悉的陌生地

2003.5.14/ 自由副刊 不知有沒有人與我有相同的心情,看著或聽著世界地圖裡的某一個地方,胸口便忽然一熱,心跳小小紊亂,但瞬間便恢復平靜。 因為你明白那是自己熟悉的地方,那種熟悉不是因為看過影象、讀過文字,亦非聽人口述而來。你知道它曾經在你生命中某一個珍貴的時刻裡清晰的出現,但其實、其實你從未去過那個地方。對我來說,美國大陸的北卡羅萊納州便是,日本近畿地區的三重縣也是。 他準備去北卡羅萊納留學的時候,我們都在雙十的青春裡。因為年輕,所以純真,不會用狡獪的手法處理自己的感情;也因為太年輕,所以笨拙,只會在離開之前措手不及的告白,留一條可以倉皇逃離的後路。他就用這樣的方式向我們的共同好友告白,於是在歡送會後,我和他和她,三人的四年情誼就在她的錯愕中迅速瓦解。 身為「局外人」的我,和他的友誼仍在避免談到她的情況下持續著,我們交換著現在、未來的生活,不談過去。聊的最多的便是北卡的景觀。 北卡是農業州,所以步調很悠閒。他最初說。——我在腦中勾勒出遠望無際的綠色平原。 放假時我最常去釣魚、泛舟。他又說。——我的圖畫中多了涓涓溪流。 還有高空彈跳。他興致勃勃的追述。——我因此在河上跨建大橋。 我買房子了。他報告著。——我在綠地上添了一幢小屋。 現在是我的狗在咬電話線!他笑著大叫。——我於是讓小狗繞著屋內屋外亂竄。 ……… 那時他已修完碩士,進入職場。我等待著他告訴我房子增添女主人的消息,但始終沒有。倒是因為我開始教書,每年有寒暑假的關係,他不停邀約我到北卡一遊。 旅程的準備在出發前三個月就在進行。我和同行的友人打算從西到東、由北到南,狠狠玩美國一趟。光是聯絡每一站的親朋好友就讓我們忙得不亦樂乎。他佈置了客房、請了休假、計劃了活動,在每一次的通話中熱心的「報告進度」。我腦海中設想的北卡羅萊納畫面逐漸成為真實景片,風吹草動起來。 後來想起來,那是我最「接近」北卡羅萊納州的一次。 因故決定取消旅行時,我不敢去想像他的表情,只知道假想中北卡的景片都被按下了靜止鍵。然而,後來我才發現,被按下靜止鍵的不只是風景,還有我和他的友誼。 至今我仍不明白原因(他應該不是個小氣的人),然而就像在空氣中蒸發一般,他忽然就從我的世界消失。信件被退,電話改變,公司無人,我只剩下他在台北家中的電話。我看著那個電話,不多久便沉默的將

運河側

2006.3.23/中央副刊 人家知道我要到運河側住上五日,紛紛露出狐疑的表情:那裡不是只要待一個黃昏就好? 其實我已在心中盤算多時。 拖著行李終於抵達這家飯店,「給我運河側的房間。」我用日語跟櫃檯說。 「是。請稍等。」年長的接待員穿著令人想像不到的一襲黑色燕尾加小領結,禮貌的接過訂房憑證,並堅持用英語應答。這家飯店是我在網路上找的,因為它給了一個運河側房間的優惠價格,我便趕緊結束手邊的事務,興沖沖地來了。 飯店規模不大,一樓稱不上大廳,空間只容許櫃檯、小沙發和電梯,沒有人來人往,反而安靜。大門是厚重的木質鑲框玻璃,內部色調與擺設是古典歐風的沉穩調性,燈光暈黃,加上堅持說英語的燕尾先生,這氣氛真是奇異,可是我滿意極了。 給了我鑰匙,燕尾先生忽然快步跑出櫃檯站在電梯邊。 「這裡,」他說:「請上樓。」 在他目送下我上了電梯,沒有行李員,我自在地拉著行李到房間,一開門,果然是運河側。 這是六月的初夏。我第三度來到這個城鎮。前兩次都在盛夏,第一次帶著興奮感來參觀運河,結果來早了,白日裡單調的運河既不壯觀也沒什麼光采,所以只好耐心等到傍晚,兩岸浪漫燈火亮起,河岸街頭藝人紛紛出現,運河倉庫餐廳也透出熱鬧的光影和人聲,運河頓時風姿綽約。一車車遊覽車運來觀光客,大家開始選取最佳角度排隊照相,留住跟風景片一模一樣的景色。 第二次則充當導遊帶著家人來,舊地重遊,才注意到「觀光運河」其實只有小小的一段,有花、有人、有燈,有規劃的寬廣河岸步道並不長,但運河其實源源蔓延著。我站在稍高處前望後望,那幾乎沉黑而無人煙的運河會是什麼光景?眼前這人潮如織的觀光河岸像風景片的複製,反而顯得乏味了。 就像大家不會真的以為假日裡水洩不通塞滿吃客的深坑是真正的深坑,不會以為擠爆遊覽車人滿為患的氣氛就是九份聞名的氣氛。這時想起上回早到時運河的「不起眼」,內心忽然像是被召喚一樣。 六月初的運河仍時有寒氣,這晚在窗邊望見河岸的溫度塔,顯示15度C,有點吃驚。 一覺醒來去樓下吃日式早餐,赫然撞見昨天的燕尾先生綁頭帶、穿壽司師傅裝,站在料理台前忙著,真是……奇妙。 氣溫仍低,但陽光很好,風很新鮮。 初夏河岸遊客不多,但已生氣勃勃,即使我一個人坐在這裡一下午,也不會被誤認有自殺傾向。 我就這樣看著水的流動、流動,物換星移、繁華已改,百年至今一直流向前去。我傾

藥街春秋

2005.7.11/ 自由副刊 最近去東京,已經有幾分「生活」的味道,而不是旅行了。這之間的差別在於旅行者的好奇探索、嚐鮮與躍躍欲試的心態已不復存在,所想的只是去習慣的地方購物,去常去的餐廳吃飯,去去過的書店翻翻新書,然後和一大堆人面無表情的擠山手線電車,帶一杯咖啡隨便繞繞,之後回去休息。可是有件事是從一開始到日本旅行就必做的,即使是到現在用如此「百無聊賴」的方式旅行的我,還是在親友的重託下將買藥列為必要事項。 日本旅遊兼買藥做為禮物,對臺灣遊客而言似乎是常態,也能讓旅行團裡的遊客和導遊皆大歡喜。雖然我第一次的日本行也是團體旅遊,但並沒有在所謂的免稅店「淪陷」過,一方面是當時年紀還小,購物是長輩的事,一方面則是因為當時在東京唸書的表哥早就告誡我們:「別管導遊的推銷,自由活動時我帶你們去真正便宜的地方買!」 所以,我的買藥經驗一下子就進入了「專業」的領域,跳過貢獻導遊油水的這一段,但當我逐漸擺脫生澀的遊客身分之後,才發現買藥這件事的門道,一山還有一山高。 表哥所說便宜的地方,就在早期臺灣團最愛落腳的新宿東口歌舞伎町附近,那裡情色夜生活鼎盛,也是個外來勞力與亞洲幫派匯聚之處。我們必須進入這個龍蛇雜處的區域,步行約二十分鐘後,看見掛著一面中華民國國旗的藥店就是了。因為老闆是臺灣華僑,不僅語言溝通無礙,藥價更一律以七折賣出。所以在日台人口耳相傳,大約都知道這家「國旗」藥店。後來我幾次到東京,都毫不猶豫的前往這家藥店買藥,只是當自己日語日漸進步,聽懂看懂的東西愈來愈多後,就愈來愈害怕獨自穿越歌舞伎町。 有一回日本朋友好奇的陪我前往,當我們置身在一堆情色招牌與魁梧的站崗保鑣之間時,她便遲疑起來說:「妳去的那家真是藥店嗎?」面對她不安的表情,我想起曾經單槍匹馬的自己,忽然冒起了一陣冷汗。 為了不負所託,我還是持續來這家既危險又不便(離地鐵站實在太遠了)的藥店買藥,只是盡量把時間改成白天。直到有一天,我經人指引到上野附近大賣場購物時,無意間在人潮川流不息的開架式藥妝部看見了定價,真是深深覺得「國旗」藥店辜負了我的信任。原來東京人都是到這裡來尋找批發價啊,我有點後知後覺的恍然:如果「國旗」藥店真是便宜,為何店裡從不見人潮來往,似乎都只是臺灣人在光顧?想到次次甘冒「生命危險」,不惜從新宿東口辛苦跋涉,始終忠心耿耿到店消費的自己,不禁哀悼起一廂情願的同

掉傘的北野坂

2006.3/中央副刊 明明知道我不帶傘出門的日子往往會下雨,但偶爾還是想偷懶不帶。在台北還可說服自己帶傘至少可以遮陽美白,出國旅行多半是戴帽防曬(撐傘旅行顯得有點蠢),就覺得帶傘出門麻煩了。在歐洲因為一出門就一整天,救急購物不便,還是乖乖帶把傘保險。但在便利商店發達又天氣預報值得依賴的日本,我只要看到降雨率在百分之三十以下,就會生出「賭一賭它」的豪氣。但不知為什麼,帶傘的我總會碰上百分之七十的晴天,不帶傘就經常遇上那百分之三十的雨。有一次不信邪,帶著傘從東京到達熱海後發現天光大好,便決定把傘連同手上雜物一起鎖進車站前的置物櫃,誰知……不到一小時天色便瞬間渲滿墨色,雨就滴滴答答下個不停了。 這時我只能去買救急用的那種透明塑膠傘。其實不只便利商店,通常是一下雨,幾乎所有的店家就會忽然擺出透明傘放在門口賣,三百五到五百五日圓不等。與其說是會做生意,我倒覺得是個貼心的舉動呢。 但買了傘後,到回國時又個難題,這傘說便宜也不便宜,說貴也還好,帶不帶走都兩難。拿著它招搖上飛機實在累贅,有次隨行李配送,它竟然卡在輸送帶出口讓機器停擺,後來就多半留給飯店打掃人員回收使用了。 漸漸的,我便習慣在包包中認命的放把傘,不再付出買傘的代價。 所以,在神戶北野坂遇上大雨真的是意外,明明幾天來都是艷陽高照,氣象預報降雨率是零,我還天天帶傘觀望了幾日,才放心把傘扔在飯店的。來到異人館區,地圖才攤開,斗大雨珠竟然就打在紙上了。連稍稍思索的時間都沒有,急雨傾盆,我只能在沒有騎樓的街上拼命跑拼命跑,然後悶頭撞進一家麵包店。 喘了喘氣、拍掉身上的雨珠,才意識到這家麵包店的安靜,雨聲都被擋在外面,只見涓涓雨簾無聲的掛在落地窗外。店中客人輕聲細語地在選購麵包,沒有人如我狼狽。 「歡迎光臨。」店員微笑招呼著。 可是我並不想買麵包啊,而且買了麵包還不離開也很奇怪,我尷尬的環視四周,忽然發現寫有餐點的小黑板。 「嗯,有午餐嗎?」我問。 「是,請隨我來。」店員領我穿過麵包區,經過長廊,走下旋轉梯,到達挑高空間的B1餐廳區。 我吃了一驚,這真是別有洞天。 看來是義式風格的餐廳,無論燈光與音樂都恰如其分,襯著正在用餐人們的輕輕語聲,以及挑高玻璃窗外彷彿從天而降的安靜雨絲,室內氣氛讓人身心放鬆。我先將大雨放一邊,安心吃著美味的午間套餐。 到喝咖啡的時候雨還

京都的冷空氣與福袋

2002.3.15/ 自由副刊 走過關西機場的戶外空橋來到JR車站,發現天氣比我們原先想像的冷很多。而距離下一班「はるか」號往京都的時間還有二十分,我們只好坐在毫無屏障的車站大廳等待著。 好冷。M不停的說。 我一邊附和著,一邊已從皮箱扯出圍巾來禦寒。冬天來到京都並非第一次,時間也不算久遠,但此刻的冷卻超越了我曾有的記憶。當我不得不去販賣部買熱飲來趨寒時,一轉身就看見M已不顧形象的在大廳地上將皮箱開膛剖肚的搬出可以即刻往身上加的衣物。 冷空氣讓我們懶得交談,我不發一語將熱飲遞在M的手上,然後把自己從頭到頸部用圍巾纏成吉普賽女郎的樣子,並用力對著手掌哈著氣。 這是怎麼回事?我雖然瘦,但一向是耐寒而不耐熱的,我始終深信冷可以對抗,因為瘦弱的身軀加上多少衣物都無妨,如果是酷暑,縱使脫到只剩薄薄單衣,烈陽仍貼在皮膚上彷彿要炙得滋滋作響,令人無所遁逃。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熱帶地區的人們看起來總是慵懶的,而愈近寒地的人就愈顯清醒。所以我喜歡冬天的旅行,特別是冬天的日本。因為北地的蕭疏與和風式的靜謐正巧可以平衡來自亞熱帶地區終年悶熱紛擾的心靈。讓冷空氣盡情的進入體內吧,宛若用氣槍強力噴刷著積塵已久五臟六腑,有沁入心扉的痛快。 啊,開始下雪了。M輕呼。 稀疏的雪花果然絲絲地飄進站內。 莫怪乎這麼冷。M繼續說。 可是,這不過就是細雪嘛。我想起去札幌看雪祭那回,連夜落雪未停,隔日從道路清出兩旁的積雪已達半人高,但被雪祭熱鬧氣氛撩撥至極的我們,早已按耐不住要飛奔至會場,然後留連一直到夜間熄燈才滿意的回返。我沒有雪衣,沒有皮手套,唯一可稱「專業」的配備是雪鞋,剩下的便是土法煉鋼的將帶來的衣物披掛上陣,但在零下十六度的雪地走回飯店的我們,頸間竟還微微地滲出汗來! 再說多年前的冬天去金澤,除了狂風大雪之外完全不見「小京都」的風采。第一次見識狂風帶雪從四面八方劈落,才發現始終被視為笨拙的「灑鹽空中」詠雪之句,還是有勝過才女謝道韞把下雪比成「柳絮因風起」的時候。從日本海直撲而來的刺骨冷風,使人們多躲在室內,只有我們無所懼,撐著快要被雪打翻的傘,對抗著強風,興致勃勃的踏上遊賞兼六園之路,連管理員都不得不對我們說一聲「真是辛苦了」予以回報。 對於冷,我自有一套對策。足部和膝蓋要絕對保暖,頭連頸間直下背部更不可放過,只要抓對重點,寒意就去掉一半了。

寂寞神戶日記

2001.4.20/ 聯合副刊 計畫這次的獨身旅行已經好久。幾乎成為我一邊工作一邊寫博士論文,還要面對家中時有干擾的日子中,腦海裡唯一的曙光。凡無法經常自由自在的人們心中總有這樣的假想,認為完成一次人生的衝刺,就來一場官能享受的恣情放縱是道德的,那種只要不過分,即使有點敗家敗德的歡樂,光是幻想,就能取悅正焦頭爛額的軀體。 對我來說,心靈脫序的歡愉,還是要靠拋棄熟悉領土來實現。論文一交出去,我就開始著手將幻想的歡愉成真。 對於經常出遊的人來說,選擇出國地點無須過多慎重其事的抉擇。所以,為什麼是四月,為什麼偏偏不去賞櫻,為什麼會是神戶?我沒什麼好答案可說,不過是為了度假而已,所以我甚至沒有意識到神戶是個才懷抱著悲傷故事重生的城市,並且堂而皇之的忽略了一九九五年冬天的那場震災。 .沉淪 從登機、起飛,解開安全帶,瀏覽機上的免稅品目錄,一直到高度下降、等待降落,我的心情始終維持在一種安穩自適的狀態,一如我有過的幾次獨身旅行,如今並又加上解除論文負擔的鬆弛──就像一口氣在水中憋到盡頭,終於能抬到水面來狠狠吐出去一般。 四月底的神戶,因為雨和風的關係,有料想不到的陰鬱。畢竟,沒有櫻花的春天,終究是不一樣的──我這樣想著。拖著行李從三宮車站往飯店投宿,一進門就看見一樓咖啡廳有一整排緊鄰街道的玻璃窗,我開心的想著可以在這裡度過午休冥想的時間。 丟下行李我便迫不及待的出門。作為交通樞紐的三宮是神戶的市中心,人潮洶湧的車站對面有佔地廣大的三宮商店街,在加頂蓋的室內街區漫遊,是無須顧慮風雨或車輛的。我信步的瀏覽商家,從商品的種類與擺設,以及行人的言語裝扮,很明顯的嗅出不同於關東地區的氣味:一種庶民般的自在與坦率。 走了不過約五分之一的街區後,我竟然有些疲乏,這種疲乏很難解釋,居然夾雜著莫名而突來的沮喪,街區的服飾、文具、禮品、食物等,種種熱鬧就在瞬間失去了光彩。我看著疾速移動的人潮:匆促的上班族、夥同逛街的太太們、以及猛打手機呼朋引伴的青年學生;忽然感到自己的無法歸位,面無表情的將自己站成一支無用的路標。 也許是搭機令人疲倦,我決定回到飯店。這個決定並沒有挽救我的心情,一樓那個一度令我開心的咖啡廳,現在只剩毫無意義的存在,然後我開始覺得反胃,打開房門後便直奔浴室。 心情是什麼時候開始沉淪的?我並不知道。 這是為什麼?我回想

舊時代的溫愛與感傷--評林黛嫚《你道別了嗎?》

2005.6.19╱聯合報讀書人版 人與人之間的溫愛,一直是現代散文的描寫主題,也是一種「古典」的情感價值。但屬於生活雜感的、毫無明確主題的「散」文結集,因為難以突顯作者的創作意圖,逐漸成為「過時」的產物;而長久以來,環繞著「我」的家庭生活為出發點,以抒情為大宗的女性散文,也因為容易落入「格局不大」的批評,成為新世代散文寫手的借鏡。所以無論是哪一個世代的散文作者,在當代結集出書時都會小心翼翼的將自己的作品篩選、分類,去除「不相干」的篇章,務使成為有明顯主題的散文集。身為中生代、承襲女性散文環繞自我生活為抒情主軸的本書作者,顯然也意識到了當代散文的潮流,以首篇〈你道別了嗎?)開始,以末篇〈美好人生的摯愛與告別〉結束,清楚串出了一條人生中的「道別」議題,呈現本書的「創作意識」。另外,由於書寫內容圍繞著自己的家庭與工作,為避免個人情感的過度陷溺,作者聰明的將散文中的「我」抽離為客觀的敘述者,說著「你」(其實就是「我」)的故事,試圖將讀者拉進相同人生的情境中去感同身受。 作者種種努力,無非是希望破除散文被認為「自說自話」宿命。只是,畢竟在書寫時並非以一本書的意念出發,在內容的整編上稍有瑕疵,如有關母親的死亡與有關婆婆罹病的篇章不只一篇,相互交雜在書中,並出現部分段落文字重複的現象。 行近中年,人生雖還不到蓋棺論定的時候,卻有不少人事物已陸續在生命裡退場。彷彿站在世代的交叉口上,必須一方面學習向逝去的種種道別,一方面藉此重整自己的生命。作者以自己從童年到中年的經歷,寫出了人生中不可避免的生離死別。這些環繞在作者身邊已老、將逝、已逝的人物,包括至親與文壇的前輩,有些相處短暫,有些關係緊密,有些不去特別經意他的存在,但在面臨「道別」的那一刻,會深深發現因為這些人而使自己生命更完整。這使得《你道別了嗎?》在感傷的基調上飄散著溫愛的、令人咀嚼的餘韻。

聯絡

1997.8.20中央副刊/ 2006修訂 秋天過去了,結果她什麼也沒做。 所謂沒做的事,其實只是她該給J寫封信而已。春天的時候,因為潮濕,讓她缺乏情緒;夏天來了,又因為溽熱,所以煩躁;那就秋天吧,她告訴自己,就這麼理所當然的拖了下來。她之所以必須寫信給J是因為她搬家了,連電話也換了,但是J並不是她的情人,他們只是朋友而已。說「只是」並非代表J對她而言無關緊要,事實上,她十分珍惜他們之間的關係:比普通朋友深一些、比男女朋友淡一點的情誼。通常他們每年要聯絡兩次,一次是她生日時J打電話,一次是J生日時她寫賀卡,彼此交換一下自己的生活以及目前的戀情,然後恭祝對方早日找到幸福。雖然隔著太平洋,但J從不吝惜越洋電話的費用,這點往往讓她感到溫暖,特別是當她在台北活得筋疲力竭的時候。 不過即使沒有聯絡,對他們而言也無關緊要吧?她曾經這麼想。生日的時候總會私自期待自己喜歡的人送驚喜來,但是她從來沒有期待過J,所以每次接到他的電話都要大吃一驚,完全不在意料之內。也因為這樣,每年拿到新月曆她一定要用最明顯的方式把J的生日圈起來,以免她錯過了寄賀卡的時間。 有一次她在電話中告訴J,如果哪一天他們忽然在擁擠的臺北街頭錯身,即使他不想叫住她也沒有關係,因為她也許也不想叫他。J卻不解說這種事不會發生,因為他回來不找她要找誰呢?她一聽覺得十分乏味,彷彿J是個百無聊賴的人。就是這樣,他們談話的頻道其實搭不在一條線上,也許是她在台北把日子過得太複雜了,也也許是她本來就是個頭腦複雜的人,不是J可以明白的。 這樣的友誼他們維持了十年。 今年春末搬家後,因為更換通訊地址的關係,她重新整理了自己的人際網絡,其中不是沒想到J,而是她的生日在冬天,所以冬天之前J是不需要與她聯絡的——她這麼想,所以搬家的消息一直拖過了秋天,還是沒有告訴J。 然而冬天就要到了,她決定放棄寫信,直接打電話給J,這是她第一次撥越洋電話給J,不知怎麼忽然緊張起來,第一通撥到公司,居然是電話錄音說此支電話已無人使用,第二通撥到J的家中,接通後響半天,出來個魯莽的男聲,聽她問起J,只大聲說:Who?Who?她匆忙掛掉電話,足足有一分鐘,驚訝的說不出話來。 她過了十年來第一個沒有J打電話來的生日,說不上寂寞,但是十分感傷,原來她生命裡一直覺得的永恆也會消失,而且消失得不明不白。 春天又來的

大雨的維也納咖啡

2006.3.8/自由副刊 雨下不停,我們被迫滯留在林間的用餐小店,無法前去大路搭車。 我不知道大家的心裡怎麼想,我內心卻有鬆了一口氣的快樂。在飯後的此刻,我原本就不想匆匆離開前往下一個行程。這是奧地利山區(應該有個響亮的名字,但那對我並不重要)的湖濱餐廳。如果沒下雨,我們是要在湖邊露天區午餐的,用餐後會前往碼頭,搭船到湖的對岸。這些天來,諸如此類已經計畫好的行程讓我有種缺乏想像力的煩躁,雖然這是在隨團旅行前就早有的心理準備。所幸團員的素質令人安慰,也沒有聒噪不堪的領隊,就像被迫滯留的此時,大家都微笑閒聊,平心靜氣地享受著這場山區大雨。 這幾天我們走過奧地利許多知名的景點,大部分當然還是跟隨著音樂家的步伐:參觀約翰史特勞斯紀念公園、拜訪貝多芬森林裡的作曲名所、然後踏著嘎吱作響的舊木板地走進莫札特的故居、接著橫越廣場爬到薩爾斯堡去聽演奏會(場中遊客有一半的人睡著,還有韓國男人脫了鞋子將腳搭在前座的椅背下)。整個城市遊客何其多,和音樂家生前的心靈寂寞非常不搭,我幾乎看見他們會對這樣身後的熱鬧擺出睥睨的態度──至少我想我會這樣。 領隊說能在夏季來訪真是好,曾經在冬夜去薩爾斯堡聽音樂會,廣場一片白茫茫大雪,四周遑說市集了,居民門窗緊閉連燈都不肯留一盞,大家只能默默在荒肅的雪地上趕路。天知道我聽到這樣的景況有多羨慕,以創作者面對創作者,我討厭在人人稱說最好的夏日來到維也納。 連喝咖啡都有點台北星巴克的味道,因為前後左右都是同胞,很擔心忽然就聽見台北的人際八卦,或是不同的旅行團成員開始七嘴八舌的交換意見並互相比價,雖然這也算是一種趣味,但總覺不太符合在維也納街頭坐下來喝咖啡看人的頻率……現在在等待雨停的空檔,大家自然地點了咖啡,一桌接著一桌,一時間,小小吧檯上的汩汩咖啡香,夾雜著酒精壺中的熱氣瀰漫整個小店。襯著雨聲,我終於有機會和朋友啜著維也納式的咖啡細細閒聊,似乎沒人在意是否會誤了之後的行程,或者「損失」了什麼。不知大家是否也和我一樣,覺得這一刻自己才忽然「活」過來,不像總是戰戰兢兢要打包好、迅速安置在快遞貨車上,準時從甲地使命必達送至乙地的珍貴「人貨」。 雖然極少參加團體旅行,但我對這個旅行團和這個國家的景致是沒什麼抱怨的,只是一路來的確燃不起太多旅行的熱火。 卻就在暫歇喝咖啡的這瞬間,我忽然意識到也許是因為自己不再喜歡「旅行」了─

人生之大慾--評介焦桐《台灣飲食文選》

2003.4.6╱聯合報讀書人版 讀選本的好處之一是能「一網打盡」,無論是主題式的、文學史的、作家個人的選本,讀者都能在編選者的眼光和費盡心力的篩選下,「坐享其成」的閱讀精華版。其中,「主題式」的文學選本除了以上功能之外,更能從中窺見文學類型的時代發展面貌。繼旅行文學之後,近年來飲食文學亦蓬勃進入台灣當代散文的領域。文人對於飲食的書寫自古皆有,只是當作品愈多,內容愈多樣,形成一個「文類」之後,之前類似對旅行寫作所發出的「旅行文學是什麼?」的疑問,很快轉移在飲食文學上。如果旅行文學不該只是美文「旅行導遊」那麼,飲食文學當然就不該只是精緻的「食譜」與「美食介紹」。《台灣飲食文選》選編緒言中言明因為「優先考慮文學性」,所以謝絕了「一些美食家朋友的文章」。所謂「文學性」意味著表面看來「飲食」 雖是主角,事實上藉飲食而出之的作者生命實感,才是「飲食文學」的關鍵。 《台灣飲食文選》分上下兩冊,內容上,編者發現「頗有作家歡喜藉食物描寫親情」,所以將此類作品歸在第二冊,可稱為「親情的滋味」。比較起來,第一冊內容較具多樣性。不過,即使是在外食人口增多的今日,大部分的飲食行為仍多是與家人共享的,因此,藉飲食來記錄家入間的愛憎糾葛,在飲食文學傳統中不僅最多也最自然。 以時代觀之,台灣早期作家(無論作品發表於何時)的飲食書寫,多半落在思鄉情結上,換言之,飲食的滋味也就是故鄉的滋味,食物之美在濃厚的鄉愁下被放大了,反而像吳魯芹〈雞尾酒會〉所寫的人生趣味,能超越時代,令人會心咀嚼。後期題材益顯開闊,包括以飲食述說時代特質、以飲食反映人際關係、專論飲食之學問等等,上至精緻美食文化、下至庶民飲食之樂,極其豐富多樣。 另外,本選本依作家輩分排序,而非依寫作時間,從而見出台灣飲食文學時程的不同面貌。如馬逢華〈餛飩,湯麵餃兒,粉漿麵〉、逯耀東〈多謝石家〉,分別發表於二000一與二000年,與發表於一九八一、一九八二年的陳若曦和楊牧的作品相差近二十年之遙。作者的輩分與作品寫作的年份未必相當,想藉此選本觀察「現代飲食文學史」的讀者可加留意。 《台灣飲食文選》提供的另一個閱讀趣味在於不論原來形象如何的作家,面對飲食時都顯透出溫暖可愛的一面。辛辣的、感性的、矜持的、苦澀的各型風格作家,都在飲食之慾中現出追逐美食的陶醉快感,因而展現最人性化的真實面。 也許這就是飲食的魅力。文學

請進,九谷燒見學中

1999.3.30/ 中央副刊 因為搭錯了路線,在不知名的路口下得車來,已遠離熱鬧的市集,但見附近散佈著寺廟清靜的院落。 天很陰,覺得就要下雨,但點點落下卻是結實的雪粒。 「我們得快走。」我輕促著友人。都說日本海沿岸的金澤市有小京都之稱,除了名園兼六園之外,與之抗衡的加賀友禪與陶器等等亦展現了高度文化。但昨日來到金澤的我們,也許是正逢隆冬的關係,加上星期三百貨店公休,只覺蕭條得緊,約莫只在站內商場找到豐饒與繽紛的景象。 與京都的清水燒一樣,金澤的九谷燒亦富盛名。我因為喜歡觀賞陶瓷玻璃等器皿,所以便根據手冊前往著名的九谷光仙窯。 但如何也沒想到這九谷光仙窯竟處在十分僻靜的巷道內,從外表所見不過是兩三幢工廠似的灰暗建築。方才因走錯路而拖延了時間,以致現已置身大雪中的我們,原本熱切的心便逐漸冷卻下來。 在對面人家的停車場前稍作休息,拍掉身上的積雪,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進去。手冊說這光仙窯天天都有燒陶的示範見習,但在大雪中視線逐漸模模的我們,實在看不出有任何人影活動的景象。 「是今日休息,還是手冊錯誤?」友人說。 我搖搖頭,一點也不明白。但愈來愈大的風雪使我們進退兩難。我看看天空與四周,整個巷道晦暗而安靜,如果把鏡頭拉開,世界只剩我們小小的身影,彷彿唱演歌的漂泊旅人在雪地裡踽踽獨行。於是我把圍巾緊緊箍住頭顱與臉頰,準備冒雪走向大門。「去看看吧。」我說。 門前有小小的火爐,而門扉緊閉。 「對不起。」我一面說,一面拉開木門,嘩嘩嘩。 裡頭有人,包括店主和客人,但異常安靜。所有的人都在空間狹小的展示間內輕聲的交談,店主抬頭對我們微微一笑,便又專注的與參觀者解說著。進屋前我原本感到羞澀的心情忽然被這樣「漠不關心」的對待釋放了,原來在我徘徊風雪中的當時,他們早就將風雪關在門外,隱身於九谷燒的 溫暖世界中。 展示間樸實簡單,鐵架上擺著各式的陶瓷,並精細的分出精品與瑕疵品,價錢自然相差許多。單看瑕疵品是很難發現失誤的,與精品相較,才能看出也許是盤底有個小汙點,或者是瓶口稍稍傾斜等等,更顯精品的精細與嚴格。 幾分鐘後展示間裡的木門忽然打開,露出一張純樸的臉,對我們兩個人說:「請進,九谷燒見學中。」 我嚇了一跳。不是因為手冊所寫是真的,而是,是誰通知他外面新來兩名客人呢?又,他們為隨時到訪的客人安排參觀見習嗎?

記憶的錯身

2002.11.12/ 自由副刊 我想,很多人和我一樣,過去的記憶經常隨著某些具體的事物而存在著,譬如音樂、電影、某家咖啡廳、某個夜景、某條街上的欒樹或木棉花等等。所以,當這些牽繫著過去記憶的聲音或影象陡然出現在身邊的時候,那些或可笑或感動或艱難或忙亂的往事會忽然歷歷傾出,你或許已在瞬間汗毛直豎、手心冒汗,但旁人卻永遠不會知道。可是,有些記憶卻是隨著某個人而存在的。當然,有些名字你寧可一輩子都不要想起來,但有些人卻是因為時空流轉自然走出了你的世界,也不經意的帶走了某個階段的你。只有再遇見、聽見、被發現,主動或被迫想起了這個人,人生的某個階段才像忽然燃起花火一般斑斕鮮明起來,否則就如煙火消逝的闃黑夜空,即使存在些什麼,肉眼也看不出來。 就像那天,我忽然看見S的笑臉在螢幕上出現的時候,便不自主地怔忡了幾秒,然後她特有的低沉嗓音彷彿點燃的火線一般,劃亮了存在我記憶中的某個舞台,眼前閃過梳著長捲髮的她,因車禍腿傷而斜臥床上,我則坐在床邊和她談天的場景。畫面維持不久,在我回過神時便光滅消逝。但這恍然一夢般的感覺很奇妙,彷彿失憶症患者忽然看見足以拼湊過去的線索一般,催促我去追索那個舞台上曾經搬演的故事。 可是我並不積極。也許,容易被遺忘的記憶並非重要的記憶。 只是,一星期後我竟遇見了H。 那是在尖峰時刻的忠孝東路,我正奮力隨著下班人潮過馬路,人聲車聲喇叭聲加上交通警察的哨音,耳膜無法再去承受其他聲音的時候,我卻清晰聽見有人喊我的名字。匆匆循聲望去,即使被安全帽遮去半張臉,我仍知道喊我的機車騎士就是H。我們在無法寒喧的大馬路上相遇,燈號一換,便各自隨車陣人潮散去。瞬間的照面,眼前竟浮現H站在我大學時代舊家庭院裡,對我叨叨絮絮的畫面。 H和S住在同一個記憶樓層裡,當然,還有不少人同居著,只是我離開那個樓層後,十多年來都不曾再造訪過。 我一向信奉勇往直前的人生信念,就像蛻皮後的蛇不再需要那些褪下的皮殼一樣,回顧那些被拋棄的「舊我」無疑是浪費時間。至今仍如此思量的我,在遇見H的後幾天,居然又冷不防和C面對面碰個正著。 如果那天我依例散步回家,不臨時起意坐公車的話,大概就不會有機會讓C把車停在站牌下,一步一步把我叫回十多年前那個記憶樓層了吧?當我有些無措的婉拒C敘舊的邀約,急急地跳上還看不清楚號碼的公車之後,思緒便不由得地焦躁起來,甚至有點

大沼公園站的婆婆

2005.2.18/自由副刊 喜歡宮崎駿動畫的人大概都知道當中幾個常見的元素,譬如多以女孩和動物為主角,以及對飛行的迷戀等等。不過,除此之外,我不知不覺要注意的角色,就是「婆婆」。宮崎駿筆下的「婆婆」是很有活力的,不管是主宰〈神隱少女〉命運的錢婆婆和湯婆婆,還有〈空中之城〉中綁著麻花辮的、孔武有力、有點搞笑的空中海盜船船長,以及幫助〈魔女宅急便〉裡小魔女琪琪重拾飛行信心的一雙婆婆姊妹;都在佈滿皺紋的臉孔底下,爆發著令人料想不到的能量。這樣的形象讓我覺得很有意思,特別是當我在日本真正見識到「婆婆」們的生命力後,著實恍然大悟。平日的東京街道閒人並不算多,在旅遊淡季的時候,外來遊客(即使是台灣旅行團)也很少,我便經常於此時出遊。無論前往箱根、前往鐮倉、前往日光,在疏空的車廂中與我同行的,總是一群群打扮整潔合宜的日本婆婆們。她們多半三四人結伴,恰好佈滿兩列對坐的位子,神采奕奕的聊著天。若到午餐時刻,便拿出自備的便當乾淨俐落的吃起來,然後戴起老花眼鏡研究旅遊手冊,七嘴八舌的討論著。眼神精亮,活力無窮。 在城內也是一樣,有年西武棒球隊打入年度總決賽,預期勝賽時西武百貨將降半價慶賀的婆婆們,依舊當仁不讓,頂著花白頭髮,早早盤踞在大門口,放眼望去著實壯觀。而餐廳推出的午茶饗宴彷彿也是專程為她們準備的,雖然有為數不少的年輕主婦推著娃娃車到場,但是比起來,那些看來「無事一身輕」的婆婆們更有著享受人生的姿態。 這些旅遊的婆婆、購物的婆婆、喝茶的婆婆們有一個共同的特質,就是對生活充滿著新奇的探索力,散發著「就算是七十歲了有什麼大不了的」、不讓人小看的頑強。(不過我當然也經常納悶著:那日本爺爺們都到哪裡去了?是退休後被老婆一腳踢開,鬱悶的躲在家裡,還是自尋樂子去了?) 至於仍然在職場上堅守崗位的婆婆們,生命力就更為「強悍」了。因為旅行的關係,我最常遇見她們的地方就是車站,通常是以小雜貨舖為一單位,畫地為王;小王國不容侵犯,雖然大部分時間是笑容滿滿,招呼客人買便當飲料雜誌之類的,但眼神其實露出「誰也別想在此偷雞摸狗」的機警,必要時絕對不假辭色的嚴厲斥喝,特別是在我領教過大沼公園車站婆婆的威力後,每每經過婆婆們的舖子時總要敬畏三分。 位於函館近郊的大沼公園車站其實是個小站,行經此處的普通電車車廂有時還掛不滿四節,兩班行車間隔也長達一兩個小時之久。當然,往來函館和札幌

熱烈燃燒的女身--評周芬伶《影子情人》《浪子駭女》

2003.10.19╱中時開卷周報 借用作者自己的話:「寫散文像呼吸,寫小說像走鋼索」,周芬伶對待她視為「情人」的小說創作,的確充滿了在散文中看不見的「椎心刺骨」。雖然她說「我在這裡並非作現身表演」,但無論《影子情人》或《浪子駭女》,都不得不讓人感受到作者投注自我生命般的熱烈演出(這不僅是因為小說以第一人稱「我」作為敘述觀點,而包括「我」之背景設定,即如作者本身:周姓大學中文系教師、作家、不愉快而有些暴戾的婚姻歷程等等)。正如周芬伶想塑造的「女性的世代」與「王國」,這兩部小說皆以女性情感世界為主體,在這個世界裡,男性退居配角,甚至連「功能性」的存在也不必要。書中以「女性」為中心,顛覆「男╱女」的性別界限,女性可以自由遊走兩性角色,或向「中性」靠攏,作為探索(或討論)女性情感╱情慾釋放的多種面相。這些交錯呈現的女性多樣情愛與刻骨銘心,讓人從中看見女性情慾花園裡,那些也許未被開發或未能承認的、跨越性別的「繽紛」。 只是,作者用以貫穿這些「精采」情感的基調卻是痛苦掙扎的,彷彿處在陣痛期,新生命尚未看見世界的亮光。痛苦如〈浪子駭雲〉裡精神病患們相濡以沫式的積極、努力與快樂,終究抵擋不住外界的波濤洶湧;掙扎如《影子情人》裡母親素素在令人悚然的家族傳統、婚姻桎梏,以及女性真愛間的徘徊,仍繼續「遺傳」三個女兒,在命運的重複下,儘管有超越上一代的自主表現,亦未見更好的出路。 以父權為主導的社會價值專斷,以及隨之而來的道德制約,是作者要指出的壓迫來源。無論是依附家族而存在的丈夫、丈夫檯面下的情婦、掌控力十足的婆婆、難以明瞭的同志情人,都隨父權的壓制,在女性身邊揮之不去,如影隨形。所以《浪子駭女》裡的弟弟與妹妹雖有不見容於世的「脫軌」行為,並因此受到磨難,但真正受到影響的卻不是弟弟與妹妹本身,而是夾在「正軌」與「脫軌」之間,身心幾近撕裂崩潰的姊姊。 抱著傳統的態度來閱讀這兩本小說,不會是舒服的經驗,而《影子情人》企圖如一部女性歷史般的,呈現家族的、企業的、個人專業的、政治的,各類特出的女性,也不免紛亂。但作者所提供女性面貌的「複雜」程度,以及熱烈燃燒生命的態度,絕對傳達了不同的認知與思維,也有著嚴肅的意義。

相信

1993初刊/ 2006俢訂 聽說這個考場有重考生,所以監考時要特別注意作弊的情形。他不知道這樣的推論是否正確,但是當他抱著試卷進入試場時的確刻意裝出嚴厲的模樣,畢竟是萬眾矚目的大考,一點點差錯都容不得。重考生的報名單與在校生集體報名者顏色不同,他很容易就分辨出來。風聞補習班學生上考場之前多多少少都習得了一身作弊手法,並且養就了一派江湖義氣,所以他在核對考生相片時特別對重考生擺出怒眼橫眉的兇煞氣,算是下馬威吧。 一張張的准考證,一張張面孔的核對,雖然有些無聊卻也馬虎不得。張有健、王娟娟、邱宏昌、方子雪…… 方子雪?他停下腳步,俯身去看那張伏案的臉。考生驚慌似地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接,後又匆匆埋首。 他依然流連未去。 半晌後走回講臺,撥弄著考生名冊。這天氣一點風都沒有,拿來當作考季真是半分道理也找不到。不,不只是考季,簡直做什麼都不對,他在夏天裡除了會闖禍之外幾乎記不起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了。 最糟糕的事發生在他就要退伍的那個夏天。因為子霜就是在那時離他而去的,不,不,應該說是他讓子霜離他而去的。唉,那個夏天。 有幾個考生在椅子上不安的扭動著,他咳了一聲走下臺去。那個方子雪撇頭瞄了他一眼。他一愣便倏地停下腳步。子霜要走時的眼神正是這樣,一點點無辜,一點點幽怨,一點點不屑。她是埋怨著他對她的不信任吧,可是當兵的人不都是多疑的嗎?雖然最後他弄清楚相片中的男子真的只是她的表哥,但是再也挽不回她被他深深羞辱過的心了。 為什麼不相信呢?為什麼不相信我呢? 這是子霜當時所說最多的一句話,可是他一次也沒聽進去。 方子雪弄掉了橡皮擦,彎腰拾起後,輕輕的攏了攏額前的髮。 現在他幾乎可以肯定方子雪就是子霜的妹妹了。霜雪、霜雪、分明是一雙姊妹;還有那對純淨的眉眼,就像子霜殷殷說著「你一定要相我啊」的模樣。 我相信、我相信妳。他對著方子雪自語。這和子霜有著一模一樣無辜眼神的女孩,就因為是補習班的重考生,所以被烙上作弊的嫌疑嗎?他憑什麼把這個自以為是的指控加諸在她身上?就像當初他侮辱子霜那樣。 他看見方子雪的額上滲出汗珠涔涔地流下,輕輕的鎖緊眉頭,忽然也緊張起來。 加油、加油,他在心底喊著,腳步不由自主的移向方子雪的座位。她抬頭狐疑的望了他一眼,他才自覺不該如此靠近她。往後退了退,差不多在左前方的距離,就站這裡吧,他想。就

再見鷹之台

1993.聯合副刊/ 1995. 原來我是不想去的,因為那日自札幌返東京後,精神與體力都有些疲累。 但是她說:一定要來,不然會後悔。所謂後悔,大概是指錯失了一些人和景致吧。因為她說那河是某日本文學家自殺之處,在冬日裡有著分外蕭肅靜謐之美;而就在不遠,有位來自蒙古的朋友正好意準備著蒙古烤肉在等待著我們。由於未曾眼見,所以我並不真的在乎是否會錯失什麼,但在仍有些闌珊、只想會面聊天便好的心情之下,我終究不忍拒絕的應允了她的好意,從池袋搭中央線一路往西飛馳過去。 在車中就明顯察覺景致的轉變了。像策馬殺出亂軍重圍,一面還回頭張望一面就等不及要大呼一口氣般地,隨著快車擺脫東京都心的混雜緊張,我的心便不覺地鬆弛下來。車窗上如安裝了自動翻頁的風景圖片,一頁、兩頁、三頁……用越來越少的人、越來越多 的樹、越來越寬的天空介紹著你就要前往的目的地。 鷹之台這個地方應該就像是日本典型的市郊城鎮吧,因為屬武藏野文教區,在尋常過活的生活空間裡多了些人文的、寂靜的氣味。她說這才是令她心動的氛圍,不是那個彷彿安上了彈簧、永遠跳動不停的熱力都心。我並不認識那名結束生命於河中的文學家,而這冬季裡近乎乾涸的河川,卻因為他而有了不同的意義。河兩岸是高聳的枯木,枝椏恣意伸展著,我們踩著清脆作響的枯葉沿岸輕聲的交談。 走到了盡頭又折回來,這時我看見一個背著背包的女子從橫裡插路走過,瞬間的照面使我從交談中分神。那張臉,令我想起了初中時期一個極為親密的友伴。非常不能控制的,我打斷了原先的話題,有些興奮的說著方才那個女子以及我的初中同學。那時期距童年還不遠,我和她的情誼就在孩子心性與手帕交之間流動著,明明是天天見面,彼此還要寫信,上課寫放假更寫,收集起來滿滿的好幾個鞋盒。 後來呢?被我打斷話題的朋友好奇的問著。 其實沒有後來。初中畢業後,一個上了高中、一個在五專,世界開始不同;更重要的是心情的陌生。「妳知道,」我跟朋友解釋著,「不是因為高中與五專的生活缺乏交集,而是在世俗眼中彷彿知名高中與私立五專間有著身分地位的差距似的,使我們的相處滲透了一種微妙的情結,漸漸的便疏遠起來,不再聯絡。」 想來竟也有十數年了,如果不是方才那名插路走過的女子有著一張與她相同的臉與眼神,恐怕我也很難再在生活中翻出對她的記憶。 還記得她的名字嗎?朋友問。 當然。我笑。 那就大聲喊

錯過

1993.教育部文藝創作獎/1995.《旅行的顏色》 曾有兩度旅行到了山城箱根,但卻始終錯過了一遊雕刻之森國家公園的時機。 一次是因為箱根的雪,一次則是為了楓葉。 所以我開始收集木刻娃娃,不多,大約赴日一行便有一只,做為旅行的一種印記。至於對木刻的興趣,也許是因於原木背後的那個原始綠世界,讓人有著莫名的渴望吧。然而,怎麼總是與雕刻之森錯身而過呢? 其實,與其說是為了雪、或者楓葉等等具體的因素,不如說是因為自己迷戀著梭行列車在山林蜿蜒的滋味吧。利用電纜往上拉拔的梭行車廂,少了嚐雜的引擎動力,使它免於扮演山林怪獸的命運,但也因此顯得步履蹣跚。可是,蹣跚得正好啊,如搖籃一般,讓我攀住窗口在綠浪裡搖擺,冰鎮的山氣混著青草的鮮味,輕巧地竄入我的頸項。越往上走,不論是冬天的積雪,或是秋季裡層次分明的楓紅,都教人故意忘記時間。 所以不捨得下車。 所以總是錯過公園開放的時限。 錯過了,不免遺憾,並且加上更多的想像與期待。可是,在旅途之中,卻往往有著許多不由自主似的,錯過的事總是上演。 譬如今年冬天在札幌雪祭,心裡始終懸念著要去捕捉入夜後以七彩霓虹上了妝的雪雕丰姿,卻是匆匆到達才知熄燈時限已到,搶拍不及,啪一聲,會場的聲色俱熄,我頓時呆立,像是眼睜睜看著一部好片下檔。 又譬如這年的魯汶音樂節。 當然,比利時的魯汶音樂節是年年的尋常往例,不因這年有什麼特殊,不同的只是,這個夏天我正好會在巴黎,並且有前往魯汶的打算。因此一開始計畫行程,朋友便再三叮嚀我切勿錯過這場盛會,她像個盡職的女主人,熱切的盼望遠客浸淫在自家最熱情的場面中。而辜負她的盼望只不過是因為我在巴黎已經累壞了而己,雖然千里迢迢越洋而來,卻甘心就此錯過。後來對於魯汶的印象,始終只是樸素的容止,一直無法勾勒出那個狂歡又不失儀的節慶。 許多時候,總想著自己在旅途中錯過的風景,以及在人生中錯過的種種,彷彿都算是身不由己,又彷彿都是自己假裝不經心的故意而為。好比在狹路上遇見多年舊識,遲疑著該不該招呼,一蹉跎二蹉跎,兩人便擦身而過,將原本可能出現的激情簡化成一個單調的場景,然後「錯過了」就是最有利的理由,接著便咀嚼著無窮無止的憾恨。 忽然覺得因為錯過而造成的遺憾是多麼不值得同情。因為除了天災人禍,人其實沒有什麼真正不可抗拒的理由。 可是我卻依然讓錯過的情節在生活中不斷

大雪

1993.梁實秋散文奬/世界日報/1995.《旅行的顏色》 身在炎炎夏日中,不由便要想念起冰雪的冬季了。 在臺灣,自然是毫無冰雪的記憶。 但是未曾見雪國的冬季,竟是我為別人感到最遺憾的事了。那晨醒來,札幌街道雪已大約至膝。天不過剛亮,還未見有人來清掃,街道亦寂靜無人。暫時忘記雪的溫度,一時間倒覺雪的柔軟像是天降的棉絮,靜靜的陪著這個城市的安眠。 不過是昨午的事,我們正坐在薄野街店吃著拉麵,熱氣將窗玻璃暈成薄霧,四周盡是當地人暢快的吃麵聲,呼嚕呼嚕。而雪花就這麼無聲無息的從窗外掠下了。那些小白點很快的就從單槍匹馬匯聚了成群結隊的聲勢。在札幌的冬季,整個城市彷彿便是雪的遊樂場。 下雪比起下雨顯然是和氣多了。雨總像是無端鬧起的脾氣,罵街似的稀瀝嘩啦,非逼著人也跟著一起心煩才甘心;雪卻總是躡手躡腳的來,像一群打扮乾淨整齊的小雪娃娃,撐著一隻隻的降落傘飛到人間玩耍。 但對於習慣南國陽光的我們,這氣候教人過癮的卻不止於此。 撐傘其實無用,或用寬圍巾,或戴上溫暖的雪帽吧。而雪像頑皮的小孩,人一現身就不由分說的黏膩上來,只瞬時,肩上頭上便忽忽疊成一絡小雪丘。匆匆跑至廊下或地道口的人們都迫不及待的拍起雪來,深怕雪成水後傷了毛呢衣裳。遠遠看,只見每個廊口的人們都揮舞著拍肩撥首、幾近整齊劃一的手勢,襯著整片迷茫的雪色。 而我們也總是在快快過街到廊下後,便跟著大夥兒一同拍雪。不同的是,當地人拍雪只是慣例,我們拍雪拍出的是嬉耍般的興高采烈。拚命的、盡情的拍啊,雪在此地不是奢侈品,不用捧在手掌心玩,更無須照相存念,是要用力的拍呀,像是要板著臉孔甩掉黏人的冤家似的,有點惱兒又有點心喜。 從細雪到傾盆大雪,我們都在一個廊口一個廊口之間徘徊,直到大街都己冷清,剩下晚歸的人立起衣領埋頭急走。這時賣烤番薯的小車便悄悄的停靠在路口,點一盞暈黃的燈,豎一支寫著「やきいも」的旗子,在空中飄散起嗚嗚的蒸汽笛聲;雪依然無聲的落下,大地己鋪成雪白地毯。整個場景就像一場電影的現成結尾,溫馨、安詳,「THE END」的字樣緩緩升起,無須再添蛇足。 * 鏟過雪的街道兩旁有驚人的積雪,有些勉強清出的小道,走在其中竟若身處雪砌的壕溝。 按著路邊地圖的指示,大約十分鍾的腳程我們可以到達札幌的古啤酒廠,運氣好的話,也許能在冰天雪地裡免費品嘗一杯雪國最好的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