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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悉的陌生地

2003.5.14/ 自由副刊

不知有沒有人與我有相同的心情,看著或聽著世界地圖裡的某一個地方,胸口便忽然一熱,心跳小小紊亂,但瞬間便恢復平靜。

因為你明白那是自己熟悉的地方,那種熟悉不是因為看過影象、讀過文字,亦非聽人口述而來。你知道它曾經在你生命中某一個珍貴的時刻裡清晰的出現,但其實、其實你從未去過那個地方。對我來說,美國大陸的北卡羅萊納州便是,日本近畿地區的三重縣也是。

他準備去北卡羅萊納留學的時候,我們都在雙十的青春裡。因為年輕,所以純真,不會用狡獪的手法處理自己的感情;也因為太年輕,所以笨拙,只會在離開之前措手不及的告白,留一條可以倉皇逃離的後路。他就用這樣的方式向我們的共同好友告白,於是在歡送會後,我和他和她,三人的四年情誼就在她的錯愕中迅速瓦解。

身為「局外人」的我,和他的友誼仍在避免談到她的情況下持續著,我們交換著現在、未來的生活,不談過去。聊的最多的便是北卡的景觀。

北卡是農業州,所以步調很悠閒。他最初說。——我在腦中勾勒出遠望無際的綠色平原。

放假時我最常去釣魚、泛舟。他又說。——我的圖畫中多了涓涓溪流。
還有高空彈跳。他興致勃勃的追述。——我因此在河上跨建大橋。
我買房子了。他報告著。——我在綠地上添了一幢小屋。
現在是我的狗在咬電話線!他笑著大叫。——我於是讓小狗繞著屋內屋外亂竄。
………

那時他已修完碩士,進入職場。我等待著他告訴我房子增添女主人的消息,但始終沒有。倒是因為我開始教書,每年有寒暑假的關係,他不停邀約我到北卡一遊。

旅程的準備在出發前三個月就在進行。我和同行的友人打算從西到東、由北到南,狠狠玩美國一趟。光是聯絡每一站的親朋好友就讓我們忙得不亦樂乎。他佈置了客房、請了休假、計劃了活動,在每一次的通話中熱心的「報告進度」。我腦海中設想的北卡羅萊納畫面逐漸成為真實景片,風吹草動起來。

後來想起來,那是我最「接近」北卡羅萊納州的一次。

因故決定取消旅行時,我不敢去想像他的表情,只知道假想中北卡的景片都被按下了靜止鍵。然而,後來我才發現,被按下靜止鍵的不只是風景,還有我和他的友誼。

至今我仍不明白原因(他應該不是個小氣的人),然而就像在空氣中蒸發一般,他忽然就從我的世界消失。信件被退,電話改變,公司無人,我只剩下他在台北家中的電話。我看著那個電話,不多久便沉默的將它刪去。

我對北卡羅萊納州是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如果記憶也有生死之分,那麼永遠二十幾歲的他和想像中的北卡羅萊納就是記憶界的鬼魂,它在我某個生命歷程中飄動著,無法著地、無法轉世,所以也無法消失。經過十年,在媒體上看見、或聽到北卡羅萊納的字眼(諸如來自北卡羅萊納州的開心果之類的)時,它透明的身軀仍會倏地竄入我的血液,讓我忍不住脫口:啊,北卡,我知道……。其實我想,我是不曾知道的,也許包括他、包括北卡羅萊納州,在我的生命裡都不曾真實存在。

所以即使現在在某一個時空下遇見了他,我必然也是不相識的,就像那次我在東京代官山的寢飾店外看見了一個酷似宮本紅子的身影,也只是隔著薄雪紛飛的玻璃窗凝視著她,即使我偶爾仍會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冬天,關於伊勢神宮的約定。

紅子在北京學過一年中文之後來台北,到我學習的日語教室裡當助手時,只有二十出頭,比我小一歲,但我們的情誼真正建立起來,是在課後時間她找我學中國古文開始。當然,我們閒談的時間遠比上課的時間多得多。

那一年的我因為是碩士二年級的關係,修課已屆一段落,論文的撰寫暫時還不緊迫,因此放縱自己去體驗不同的文字工作經驗。譬如紀錄片的企劃撰寫、副刊雜誌的兼職採訪、旅行報導,甚至還嘗試幫流行樂壇的新人寫歌詞,生活的空間突然開闊許多。而紅子也因為曾在北京讀書的關係,一年間經常往來大陸香港,也出入過當地許多同學的家鄉。所以我們的交談內容,從各地視野到文化的差異,到我正在經手的文字、文化工作等等,一發不可收拾。

因為父親是東京有名的作家的關係,紅子不太煩惱經濟問題,可是她是一直到東京念大學的時候開始,才和父親熟悉起來的。父親始終住東京,但紅子的家卻在關西的三重縣,「成長時期的我,很少有父親的記憶」,她如此說。我沒問她東京的父親有沒有另一個家,也不想問。倒是問起和台灣有相同地名的三重縣。

「屬近畿地區的三重縣是鄉下地方,但境內的伊勢神宮很有名喲。」紅子說。伊勢神宮供奉著日本皇室祖先天照大神,除內宮外宮之外還有諸多神殿古蹟,成為人們旅遊參拜的重點。因為有天照大神,所以才有大和民族的誕生,意義大概等同於我們的黃帝吧。但同樣是神話般的人物,紅子卻告訴我:「黃帝是男性,天照大神是女性呢。」以女性為開國天神,所以血液裡便避免不了陰柔的因子,這和軒轅氏所代表的陽剛之氣多麼不同?原來一個民族的開國神話便透露了民族性的差異,我彷彿恍然大悟地想著,覺得有趣起來。

當時紅子和姐姐都已住在有父親的東京,家鄉只剩母親一人。但她和我相約:「來日本時我帶妳去伊勢。」

因為覺得這樣的相約即刻、而且必然實現,所以我立刻想像起攜手同遊的畫面。不過伊勢畢竟不是台灣遊日的熱門景點,相關資訊不多,所以我只能天馬行空地問紅子:

和明治神宮一樣嗎?(大多了。她說)
那,類似日光的東照宮?(嗯,不太一樣,而且伊勢靠海,和東照宮據山而立不同。紅子又說)
啊,靠海,那必定海風習習,海產鮮美了。(妳不知道伊勢蝦嗎?就是台灣說的龍蝦呀。)
紅子總是一邊說一邊笑,而三重縣的伊勢神宮則在我腦海中益發清晰起來。

這個約定終究沒有實現,對照起當初的篤定,我只能笑看年輕的天真,唯有在年輕的天真裡,世事才能如此簡單,不受時空阻礙、沒有生活波折,甚至不明白人生許多事往往一恍神,便已滄海桑田。

就在紅子回國後不久,我們曾在東京見過面。她用工作的空檔和我逛街聚餐,彼此竟都有些興奮緊張。晚上我們在新宿車站分手,在人潮擁塞不堪的站內,紅子回首說拜拜的笑臉,成為十多年來我對她最後的記憶。

記不起我們是何時斷了聯絡的,是在她外派至上海,還是我搬了新家?總之,就像一個精采的故事忽然沒有了結尾,等著等著,到後來才發現,原來沒有結尾就是它的結尾。

後來我去過日本十數次,沒有一次去過伊勢,連起念都不曾。彷彿覺得已經去過了,其實沒有。它和北卡羅來納一樣,用熟悉而陌生的姿態存在我的私人版圖裡,在感情上是完成式,在經驗上卻是未然式。

這種感覺很奇特,好像明明與某人有過甜蜜的時光,卻還素昧平生、未曾相識。經年累月,之後在傳播媒體出現對方的訊息時,會冷不防地被敲心門:叩叩叩,認識我嗎?這時我便還一個微笑,做為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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