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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霧

2006.7.26/自由副刊

已經過了應該降落的時間,夜航的飛機還在半空盤旋。窗外全黑,玻璃上只映著自己的臉,全機的人大半都睡著,似乎沒人關心機身其實曾經低過一回,又恢復原來的高度。

我討厭長途飛行,並不是為了起飛降落的危險性、遇見亂流的驚恐等難以逆料的因素,而是因為無法在緊緊圈住身體的座椅上入睡,又不能自由舒展筋骨,總讓我煩躁不堪。
短程飛行就還好,即使一直保持清醒也無所謂,正因為如此清醒,我可以明確地感受到機身又低了,然後又再度攀高。

「各位旅客,」機長說話了,「現在因為千歲機場大霧,視線不佳,無法降落,請大家耐心等候。」聲音非常沉靜,像怕吵醒大家一樣。

安睡的乘客們果然只是翻個身,不知聽到了沒,便又沉沉睡去。

這不是個嚴重的問題嗎?我不知道。

搭機碰過亂流激烈衝撞,讓茶水濺翻、置物櫃晃開行李掉落的狀況,也碰過因為機場擁擠只好在上空排隊等待的情形,但在黑暗中碰到大霧是第一次。

原訂降落的時間已經過了五十分鐘,飛機還在空中盤旋,高度應該不高,可是為什麼全然不見地面上的燈火?所有的事情碰上黑夜,又多一層未知的神祕。

搭車遇上大霧我倒是經歷過。十多年前因為參與拍攝紀錄片的關係,從四川的重慶連夜趕車至萬縣,就在山裡遇上大霧。入夜的山路沒有其他的車,只有我們小車的兩個頭燈,在沒有路燈的荒郊野地裡亮著,大霧一來,根本照不見前方到底有沒有路,還是斷崖。

「所以呢?」工作人員問。
「就走著瞧囉。」開車的師傅回答。

這樣開車感覺像是賭命,而且那師傅出生以來根本沒離開過重慶,但我的擔心卻只一瞬間而已,好像再大的危機都會有「大人」頂著,反而有種冒險犯難的刺激,過不久乏了,就忍不住沉沉睡去。

現在我卻有一點點不安。

當時還是研究生的我,大概有初生之犢的力量,不會認為生命真的如此無常;也或許是因為尚未真正就業自立,所以身上沒有太多可拋或不可拋的包袱與責任,未能感受生死的嚴肅。

而經歷了人間哀樂,從青年到壯年,面對人生、擔負種種責任,脫去依賴、成為被依賴對象的自己,已經沒有過往的天真。

機身又變低,我想應該快靠近地面了,這時機頭卻忽然劇烈拉高,睡覺的人紛紛醒來。飛機顯然是要回到空中,機長再度說話:「能見度太低,我們等候塔台通知。」真不敢相信機上的乘客居然又繼續蓋著毛毯睡覺,沒有議論紛紛也不驚慌,非常安靜。

這是東京飛往千歲的日本國內線班機,除了我和前座東張西望的西方人之外,其他的日本乘客都閉眼休息。

還好有那個西方人,不然我會覺得自己不正常。

但是,在夜間的大霧中降落失敗三次,是要繼續盤旋還是轉降他處?沒有人想知道答案嗎?儘管如此,我也還是沉默地坐著,除了沒睡覺外,和其他人沒什麼不同。

不曉得冷靜算不算一種讚美,但我的確是的。雖然我也曾經是個愛哭的女生,碰到事情常常緊張害怕得想要昏倒,之後又為自己的表現沮喪得掉眼淚。但當我決定變得堅強,正面迎戰外在與內在的恐懼,一路從青春年華裡走來,就再也無法忍受在關鍵時刻哭泣或尖叫的女生了。

──因為那根本不能解決問題。我認為。
──可是那起碼是紓解情緒的方式,比較健康。有人說。
──不過會讓現場變得更棘手。我說。
──妳的情緒沒有破洞,別人就進不來,那多無趣。有人又說。

也許是這樣吧。但至少現在我一點都不覺得去打擾空服員會有什麼幫助。

機長又廣播了,最後一次嘗試降落。我把日語和英語廣播仔細聽了一遍,都沒能理解所謂最後一次降落代表的意義。是只許成功不許失敗,還是有轉降他處的準備?機上仍然沒有騷動。

有一瞬間我希望現在轉降他處,那麼我就可以觀察這些人的反應,以及我自己的反應。我曾經因為一個人被迫降在美國不知名的城市中,一邊害怕一邊哭泣,所以立刻有善意的夫婦過來幫我。但現在我相信自己有能力去面對這個世界,開始在腦中模擬轉降之後因應的步驟,不必、也不會等待援助。

低飛的機身被大霧包圍著,從窗外依舊看不見地面的燈火,高度愈來愈低、愈來愈低,跑道指引燈忽然措手不及出現眼前,飛機就碰一聲降落了,在茫茫大霧中急駛減速。

下機後大家不約而同都到了洗手間,好像忽然甦醒一般,我聽見她們用高昂的聲音講著手機:

──好可怕喲,剛剛。
──是啊是啊,差點兒下不來。
──嗯嗯,沒事沒事,馬上就回去了。

……什麼嘛。我笑了,原來這些人剛才都是在「假睡」呀。

那些看來「壓抑」的反應也許跟民族性有關,但背後其實是有無限的信心吧。因為有信心,所以不必鼓譟不必質疑,只要相信機長就好。

我相信你,也只能相信你,會帶我到安全的地方,所以安然地等候著。
那也是一種令人羨慕的、低調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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