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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街春秋

2005.7.11/ 自由副刊

最近去東京,已經有幾分「生活」的味道,而不是旅行了。這之間的差別在於旅行者的好奇探索、嚐鮮與躍躍欲試的心態已不復存在,所想的只是去習慣的地方購物,去常去的餐廳吃飯,去去過的書店翻翻新書,然後和一大堆人面無表情的擠山手線電車,帶一杯咖啡隨便繞繞,之後回去休息。可是有件事是從一開始到日本旅行就必做的,即使是到現在用如此「百無聊賴」的方式旅行的我,還是在親友的重託下將買藥列為必要事項。

日本旅遊兼買藥做為禮物,對臺灣遊客而言似乎是常態,也能讓旅行團裡的遊客和導遊皆大歡喜。雖然我第一次的日本行也是團體旅遊,但並沒有在所謂的免稅店「淪陷」過,一方面是當時年紀還小,購物是長輩的事,一方面則是因為當時在東京唸書的表哥早就告誡我們:「別管導遊的推銷,自由活動時我帶你們去真正便宜的地方買!」

所以,我的買藥經驗一下子就進入了「專業」的領域,跳過貢獻導遊油水的這一段,但當我逐漸擺脫生澀的遊客身分之後,才發現買藥這件事的門道,一山還有一山高。

表哥所說便宜的地方,就在早期臺灣團最愛落腳的新宿東口歌舞伎町附近,那裡情色夜生活鼎盛,也是個外來勞力與亞洲幫派匯聚之處。我們必須進入這個龍蛇雜處的區域,步行約二十分鐘後,看見掛著一面中華民國國旗的藥店就是了。因為老闆是臺灣華僑,不僅語言溝通無礙,藥價更一律以七折賣出。所以在日台人口耳相傳,大約都知道這家「國旗」藥店。後來我幾次到東京,都毫不猶豫的前往這家藥店買藥,只是當自己日語日漸進步,聽懂看懂的東西愈來愈多後,就愈來愈害怕獨自穿越歌舞伎町。

有一回日本朋友好奇的陪我前往,當我們置身在一堆情色招牌與魁梧的站崗保鑣之間時,她便遲疑起來說:「妳去的那家真是藥店嗎?」面對她不安的表情,我想起曾經單槍匹馬的自己,忽然冒起了一陣冷汗。

為了不負所託,我還是持續來這家既危險又不便(離地鐵站實在太遠了)的藥店買藥,只是盡量把時間改成白天。直到有一天,我經人指引到上野附近大賣場購物時,無意間在人潮川流不息的開架式藥妝部看見了定價,真是深深覺得「國旗」藥店辜負了我的信任。原來東京人都是到這裡來尋找批發價啊,我有點後知後覺的恍然:如果「國旗」藥店真是便宜,為何店裡從不見人潮來往,似乎都只是臺灣人在光顧?想到次次甘冒「生命危險」,不惜從新宿東口辛苦跋涉,始終忠心耿耿到店消費的自己,不禁哀悼起一廂情願的同胞愛。

從「國旗」藥店畢業後,仍持續買藥的我忽然精明許多。凡經過高掛超便宜「激安」招牌的藥妝店,就訓練有素的進去比價,除了精算價格,還要加上路途遠近與交通費的評比,更不能干擾原本的悠閒步調。

不多久我就發現競爭激烈的涉谷區藥妝店比上野附近的大賣場便宜,而且純粹藥店的賣價更比藥、妝通吃的藥妝店甜美。有一次NHK做了日本藥店的介紹,東京的涉谷果真勇奪成藥通路一級戰區,內行人都說「買藥當然去涉谷呀」。的確,雖然大阪心齋橋商店街內也有不少大型藥妝店相互拼場,但價格仍不敵涉谷便宜。不賣化妝品的單純藥店空間寸土寸金、十分狹窄,櫃檯後有不少藥師穿著的人員在服務,人潮因此迅速的流動。我把事先寫好的藥品清單交出去,東西很快聚集在櫃檯上,然後計費、付款、到走出店外不超過十分鐘。

從涉谷電車站的忠犬八公出口廣場一直到109、巴爾可、西武百貨商圈,是青少年流行聖地,大型電視牆彷彿此地的心臟,總是強力放送最具人氣、話題的商品與影片。誰知這種屬於老年人需求的藥品「商圈」竟然也棲身涉谷,以致於早已脫離裝可愛年代的我仍必次次來此報到。

到底什麼藥如此受臺灣人青睞呢?幾乎老少咸宜,臺灣人齊聲推薦的一種「LU」發音開頭的感冒藥絕對是第一名,還有耳熟能詳的正露丸當然也入列。不過這些都太普通,像綜合維他命、合利他命之類的才是大宗,雖然價格不見得比臺灣便宜多少,但這種健身補身的藥品還是當地貨受歡迎。比較令人吃驚的是在臺灣賣到三片一百元的進口酸痛貼布,居然可以拿到二十片兩百元的價格。

我自己是除了普拿疼之外幾乎不吃成藥的,雖然現今醫病關係有些緊張,但不論大小病我還是相信醫生處方籤。也許是犯了「心不誠則不靈」的大忌,我曾嘗試吃「LU」字感冒藥但絲毫不見效果,也吃正露丸而腸胃仍然不安分,酸痛貼布倒能救急,但碰到肌肉拉傷還是足足做了半年的復健才康復。至於維他命,不管哪一國製造我一律會忘記吃。

所以買藥這事真是為人作嫁,但卻也因為會固定到涉谷,無意中便形成了定點觀察,多年來一點一滴看見這個城市的變與不變。

電車站忠犬八公口是相約見面的熱門場所,在手機未普遍的十多年前,出口廣場的那一長排公共電話亭是很有用的。我經常在那裡打國際電話回家,一方面做買藥的最後確認,一方面報平安。直到國際電話偽卡日漸增多,終於迫使日本電話公司限制國際電話卡的通用,在我手中的電話卡成為廢物的那時,那排電話亭對我就失去了意義。接著,手機時代至少早台北五年來臨的東京,廣場上約會男女人手一機,那排電話亭就「淪落」為塞滿、貼滿情色廣告的存在。而最近我從電車站出來,一路走到藥店,竟始終想不起來:剛剛我有看見那排電話亭嗎?

但有一種流行東京是比台北慢的,這使我在東京時會想念台北。一是禁煙運動,一是星巴克美式咖啡所帶來的各式連鎖咖啡店風潮。前者對不抽煙人口比例較高的女性是困擾的,因為幾乎找不到一家「乾淨」的用餐地方;後者對於想尋找一家能光明正大去歇腳喝咖啡的單身女性來說是個渴望,因為不會有去傳統咖啡店一個人喝咖啡所帶來的不當聯想。

就在那一年我走出涉谷車站,在心臟地區的大樓上看見星巴克的標誌,以及玻璃帷幕內滿滿的人潮,怔忡了兩秒,便意識到這家室內全面禁煙的美式連鎖咖啡將挾著高明的商業手法,迅速席捲日本,帶來新的咖啡文化。果然,就在短短幾年,這家咖啡店以驚人的數目成長,在角落與街道上進行了城市景觀的革命。而禁煙意識也出現了,雖然站在忠犬八公銅像前面等候的青春男女仍大剌剌的抽煙並將煙蒂扔在地上,但近年來大小餐廳帶位員已能有「抽不抽煙」的詢問,真是讓人感動。

新的事物不停在更新這個城市,但消失的東西仍然重重地襲擊我的感受。譬如十年來每次必去的那家連鎖燒烤店忽然從東京消失,從涉谷找到惠比壽找到池袋就是不見;還有喜歡去逛的地下街逐漸從「雜貨」式走向時尚摩登,反而充滿距離感;連不再適合自己的109百貨也已經從一般辣妹區成為羽毛、皇冠、假髮假睫毛等,「公主」變裝集散地。

你生命裡熟悉的座標陸續的沉默退場,就好像自己的那段人生也不存在一樣,縱使這樣的悚然一驚會被譏為「未老先衰」的象徵,但卻也假裝不了心裡確實是有點悲涼的。

這時忽然覺得能持續到涉谷買藥是一件幸福的事,雖然舊的藥品也已經替換不下數次(像幫爸爸買撒隆巴斯就不知是第幾代了),可是能和藥師談談舊藥的更新也很有「歷史存在感」呢。

當然我也有心理準備,有一天依例去涉谷買藥時,藥妝街皆已轟然移除……那麼我想,面對新的市街,我一定會有「莊周夢蝶」般、不知是夢是真的惘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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