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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

1993.梁實秋散文奬/世界日報/1995.《旅行的顏色》

身在炎炎夏日中,不由便要想念起冰雪的冬季了。
在臺灣,自然是毫無冰雪的記憶。
但是未曾見雪國的冬季,竟是我為別人感到最遺憾的事了。那晨醒來,札幌街道雪已大約至膝。天不過剛亮,還未見有人來清掃,街道亦寂靜無人。暫時忘記雪的溫度,一時間倒覺雪的柔軟像是天降的棉絮,靜靜的陪著這個城市的安眠。

不過是昨午的事,我們正坐在薄野街店吃著拉麵,熱氣將窗玻璃暈成薄霧,四周盡是當地人暢快的吃麵聲,呼嚕呼嚕。而雪花就這麼無聲無息的從窗外掠下了。那些小白點很快的就從單槍匹馬匯聚了成群結隊的聲勢。在札幌的冬季,整個城市彷彿便是雪的遊樂場。

下雪比起下雨顯然是和氣多了。雨總像是無端鬧起的脾氣,罵街似的稀瀝嘩啦,非逼著人也跟著一起心煩才甘心;雪卻總是躡手躡腳的來,像一群打扮乾淨整齊的小雪娃娃,撐著一隻隻的降落傘飛到人間玩耍。

但對於習慣南國陽光的我們,這氣候教人過癮的卻不止於此。

撐傘其實無用,或用寬圍巾,或戴上溫暖的雪帽吧。而雪像頑皮的小孩,人一現身就不由分說的黏膩上來,只瞬時,肩上頭上便忽忽疊成一絡小雪丘。匆匆跑至廊下或地道口的人們都迫不及待的拍起雪來,深怕雪成水後傷了毛呢衣裳。遠遠看,只見每個廊口的人們都揮舞著拍肩撥首、幾近整齊劃一的手勢,襯著整片迷茫的雪色。

而我們也總是在快快過街到廊下後,便跟著大夥兒一同拍雪。不同的是,當地人拍雪只是慣例,我們拍雪拍出的是嬉耍般的興高采烈。拚命的、盡情的拍啊,雪在此地不是奢侈品,不用捧在手掌心玩,更無須照相存念,是要用力的拍呀,像是要板著臉孔甩掉黏人的冤家似的,有點惱兒又有點心喜。

從細雪到傾盆大雪,我們都在一個廊口一個廊口之間徘徊,直到大街都己冷清,剩下晚歸的人立起衣領埋頭急走。這時賣烤番薯的小車便悄悄的停靠在路口,點一盞暈黃的燈,豎一支寫著「やきいも」的旗子,在空中飄散起嗚嗚的蒸汽笛聲;雪依然無聲的落下,大地己鋪成雪白地毯。整個場景就像一場電影的現成結尾,溫馨、安詳,「THE END」的字樣緩緩升起,無須再添蛇足。



鏟過雪的街道兩旁有驚人的積雪,有些勉強清出的小道,走在其中竟若身處雪砌的壕溝。

按著路邊地圖的指示,大約十分鍾的腳程我們可以到達札幌的古啤酒廠,運氣好的話,也許能在冰天雪地裡免費品嘗一杯雪國最好的啤酒。

在上班時分裡像我們這樣的閒人實在是太少了,多數的人都自身旁急速擦身。我們愈走離市中心愈遠,積雪愈深,即使是鏟過雪的路面也看不到原有的柏油地。但是古啤酒廠的蹤影渺茫,路標也不見了。

「請問您知道這個地方嗎?」我傾身詢問路過的年輕夫婦。
「是古啤酒廠嗎?」那太太反問我,露出疑惑的表情。回頭與先生私語一番,之後竟從衣袋中拿出一本旅遊手冊。
我大吃一驚問道:「不是札幌人嗎?」
「啊,不是的。」她笑道。

原來他們也是札幌的遊客,來自雪國裡的一個小鎮,因為先生放假來一日遊的。而在他們手中的旅遊介紹裡根本沒有古啤酒廠這個點。

看來是有點問道於盲了。

「為什麼要去啤酒廠呢?」他們卻顯得興趣盎然。
就在大雪過後的街上,一邊走著,我一邊翻看著臺灣帶來的旅遊手冊說著古酒廠的種種。四個人一路辨識著路標一面聊天。那先生有些靦腆,太太卻很健談,說這樣的大雪對他們而言是司空見慣了,對我們該是又新鮮又困擾吧。這時我們正走上天橋,從階梯蔓延到橋面的雪早已成堅硬透明的冰,只見他們穩健前行,我們腳踏雪鞋,緊緊圈住欄杆,仍然止不住腳滑,身子彷彿就要落下,上下一回,竟如攀爬一座冰山。

終於抵達酒廠時,疑見大門深鎖。攔住外頭的工人一間,卻說是整修期間暫時關閉。無怪乎這一路上人跡稀少吧。而費盡力氣走來的我們站在雪地上忽地便愣住了,在轉身互望時幾乎同時像大呼一口氣般地遊出一聲:真遺憾啊!之後便忍不住笑起來。

那麼就分手吧。我們將往北海道大學,他們正要去時計臺。在雪地裡目送他們不時回首的身影,想著方才那短暫的邂逅,竟是遠從南國來的我們領著家在雪國的他們前往一個僅有文字說明的勝景,實在奇妙極了。這一想,便覺那啤酒廠的關閉雖有些掃興,但卻分明有著神來之筆,像是特別配合我們的巧遇而來的,一個完美的結束。

沒有喝到啤酒,我們自己釀一杯人間風景吧。



「讀到川端死的那一剎那,外頭正下著大雪,我抱著膝蜷在窗口看紛飛的雪,覺得自己也就快要跟著一塊兒死去了。」

朋友回憶著求學生涯中最孤寂的時刻,如是說。

而我卻從她語意的營造裡,見到了一種淒美意象。就像是寶玉說「白茫茫落了片,大地真乾淨」吧,將賈府情仇一筆勾銷;冰潔的雪似乎正宣示著一種淨身般的滅絕。一切都在雪的覆蓋下死去,但一切也都將在雪的掩護中重生。

朋友在大雪的孤冷後,終於換川端的死為自我的提煉,順利的學成返鄉;而據說在這季的大雪過後,此處立刻便是扶桑國度中最美與最好的牧場了。冰封與冰釋在同處育成了兩種世界,但相同的迷人。

離開札幌的時候是晴天,可是我在瀲灩流陽之下仍置身於逼人迴目的雪光中。晴天的襯底裡,沒有如蝶之繽紛的花傘搖曳,卻彷若襯出了大雪之下隱隱躍動的生機,不知是因陽光的本身就帶有這樣的訊息,抑或是看似冷寂的雪其實本有著溫柔的魔力。

感染著這樣乾淨溫柔的魔力回到潮濕游熱的南國後,幾乎就要罹患水土不服的病症了。

特別是在這個人心日益暴躁的城市裡,一擦身,盡是濕黏的汗液混雜著瑣碎的啐罵聲;不然,便是大雨滂沱也沖不散的酷熱,擠身在百味雜陳的公車上,面對著許多張翻起白眼的臉。

如果有雪,會不會好一些呢?

是不是因為一切都太混亂了,人們許久找不到清掃自己的空間,所以已視塵埃的堆積為理所當然。

假使有雪的冰封,萬事被迫停頓,所有的安靜是不是心靈最好的清潔劑?

所以會常常念起:那雪夜裡賣烤番薯的嗚嗚汽笛,以及足沒雪地的大街上,互道珍重的不期而遇;正處於臨界點的身心彷彿便掃過一陣清涼。但說什麼也無法奢望它能搬回名為故鄉的南國裡來重演;是對此地的氣候太了解,同時也對此地的人心太清楚了。因為太清楚,有時只剩下無奈的沉默。

而大雪啊,大雪裡的種種;之於我,正如落塵沉澱於礬石上,在曾經滄海的心田,逐漸生起朵朵的白蓮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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