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到主要內容

一通電話

1993.11.16/ 聯合副刊/ 2004《名家極短篇》

當兒子答應讓他負責接聽家中的電話時,他簡直興奮極了。做夢也沒想到有一天接電話會成為他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事。最初坐上輪椅時他還有著度假般的心情,天天在家中翻閱著書報。一直到人人要找的「吳董事長」從他換成了兒子之後,他才真正意識到自己在別人眼中只是個中風老人而已。媳婦體貼的為他請了全天候看護,又不理會他的抗議逕自安排了一些難以下嚥的健康食譜;兒子則似乎一下子能幹起來,有時他問起公司的事,兒子總安撫性的笑笑要他別操心;而芳芳和小強看爺爺的眼神也從崇仰變成了垂憫。一切的轉變使他在家人的眼中被迫成為一個孩子,這讓他很不舒服。

肢體的不順遂也讓他感到沮喪,抖顫的手使他連至少可以回公司批批公文的希望也粉碎了。後來是吃飯老是掉了一桌子的屑,但兒子媳婦甚至芳芳小強那種近似哄孩子般的安慰更教他覺得不堪。

自從聽說老年癡呆症與中風有關之後,他便開始害怕自己智力的退化,並懷疑家人就是如此看他的。譬如他怎麼也弄不懂多功能的電視按鈕、老是忘記隨手關掉洗手間的燈、或者偶爾穿反了衣服;這些連平常人也會出錯的事,家人卻總是一反常態、過分小心的對他說:您不要動,我來做就行。

他逐漸在家人溫和的斥喝中成為一個退縮的老人。但總有些事應該是他能夠做的吧。就像現在天天倚在電話旁等著鈴聲響起,讓他感到自己和自個家有了唯一的聯繫。兒子的、媳婦的、芳芳的,甚至小強的電話,他都一一的記下來。只是李與呂、黃與王,上午或下午,他常常弄錯;他可不承認這是自己耳背或腦筋糊塗,因為一時耳誤總是難免的。但是正在叛逆期的芳芳最難忍受這一點,認為爺爺壞了她許多要緊的事。常常他聽見芳芳在發脾氣,還有兒子和媳婦的竊竊私語,接電話時愈發地戒慎恐懼起來,一句話總要吞吞吐吐問上個兩三遍,教對方困擾不已。

不等兒子來找他談判,他主動提出再讓他試一個星期的要求。他戰戰兢兢地聽著電話,六天過去了,他就快通過考驗。十二點,他接了這星期最後一通電話,是兒子的,來自日本的林小姐。

怎麼會有日本的小姐?您弄錯了。兒子說。
不可能,我分明聽得清清楚楚。他堅持。
錯了!錯了!兒子不耐地說。
是嗎?媳婦冷冷地插嘴撇向兒子。
爸,您這是害我嘛。兒子氣極回房。

沒有錯,不會錯的。他極力的辯解。而偌大的客廳空無一人,兒媳在臥室中爭吵,沒有人在意他的辯解。他無力的坐在客廳裡,想著自己連接電話的工作也要失去了。但是無法釋懷的卻是方才那通他全心全意接的電話,原來他再怎麼努力也是無用的,他對抗不了日益老化的軀體。終於他承認了失敗,相信自己不過是個遲暮的老人。

家中一如往常,但他正用一種驚人的速度在衰老中,沒有信心去處理任何事情,不再思索什麼,一切假手他人。

不到一年,在親友意料中,他的喪事在莊嚴肅穆中完成。
一年後,一個自稱是他兒媳的女子抱著孩子來到他家,她說自己姓林,來自日本,要兒子還她個公道‥‥。


留言

這個網誌中的熱門文章

幸運草(5.1更新)

強震後第二天,在家裡看新聞看得心裡悶悶的,決定出去走走。到摩斯喝咖啡時,店員微笑說:「今天日摩斯日。」所以給我一張折價券,然後一包幸運草的種籽。 我有點恍然,因為去年此日在台北我也剛好光顧了摩斯,然後拿到一份厚紙板製的資料夾。拿著幸運草種籽,彷彿撫慰了我的心一般。雖然匆匆離開,我把它帶回台北了。沒有綠手指的我,能把它養大嗎? 卡片打開是這樣的,看見來自各方溫暖的笑臉,以及充滿元氣的蔬果和農民。(對照著剛剛發生的大災難,有種被撫慰又感傷的情緒。)   然後這是栽種的說明(節錄),若冒出芽來我一定Po出來! 另外是,我忘記了,其實我不能帶種籽入境!大家不要出賣我,我不是故意的…… ---------------------------------------------------------------------------------------------------------------------------- 2011.3.30 它們現在長這樣: ------------------------------------------------ 2011.3.31 今天是這樣。 有長大。^^ 2011.4.10 今天長成這樣了。   2011.4.25 已經滿月了,它們的樣子。(這個品種似乎跟台灣原生種的醡醬草不太一樣。)   2011.5.1 看到了嗎?出現小小四つ葉!!!  

《不能沒有你》

會乖乖看完今年的金馬獎,完全是因為《不能沒有你》。雖然電影本身存在的價值不應/不會因為得不得獎而改變,但看到這部無法像《海角七號》可以「取悅」許多族群的台灣電影,得到最佳原著劇本、最佳導演、最佳劇情片時,不知怎麼有點悸動。我說無法「取悅」,是因為看完《不能沒有你》不像《海角七號》有很多「熱鬧」的元素可以即刻提供一起觀影的人討論,幾乎每個族群/年齡層的人都能在《海角七號》找到屬於自己的切入點,就算浮面,也很有「參與感」。但《不能沒有你》不行,看完後即使彼此都有感受,也都像片子選擇黑白呈現一樣,會沉、沉、沉入心底,所以只能暫時沉默。 在經歷過台灣新電影浪潮、熱情參與的青春時代之後,不知多久,我已經很少看華語片了。繼去年的《海角七號》、《囧男孩》,今夏會進電影院看《不能沒有你》真是受到雨漣的「感召」(是說雨漣總有看不完的電影特映會XD)。而與我一起看的朋友也很好,不然我寧可一個人進電影院。 雖然很多人說催淚,但哭點高的我沒有,只是不停想著,在整個事件裡,我會是什麼位置呢?武雄和妹仔的階層,對我來說如此陌生遙遠(不是口中說著「知道」或「理解」就可奢言接近與「體會」的),這種感覺讓我感到可怕,雖然我們本來就不可能也無須體驗所有人的生活,但如果處在可能擁有「宰制權」的階層,去正視存在同一社會的「一邊一國」遠比政治上的一邊一國還要來得重要。因為社會有「一邊一國」,所以才有那麼多彬彬有禮卻偽善的知識階層。 散場後我聽見一位媽媽在跟國中的女兒說:「這也是沒辦法啊,那個爸爸生活條件那麼差,女兒總會『長大』,而且如果沒有法律保護,小女孩也許是被誘拐的也說不定……」 「我來決定什麼是你的幸福。」――這是標準知識份子對底層人物的「保護」姿態。但誰能決定別人的幸福呢?生命中「被決定」的東西愈多,與幸福的能量恰恰是成反比的。 得不得獎這種事本來就有很多「眉角」,我沒看過競賽的其他華語片也無從評價,但我想我們都喜歡《不能沒有你》最後一幕的停格,父女終於要相會的停格,所有的深意與深情,盡在不言中(雖然同場觀眾有人發出「啥米?沒啦?」的掃興聲)。明明可以是灑狗血的題材,愈內斂愈有力。那就是劇本和導演的「態度」。 因為再也受不了談台灣電影老是停留在《悲情城市》、《童年往事》,去年我推薦在日本的大學開設「台灣電影」的日本教授看《海角七號》,新學期他就把《海角七號》列入課...

消防車

剛剛窗外一陣嘈雜,我從窗口看見一輛消防車開進庭院。!!!不會吧?難道又發生什麼需要我逃下樓的事…… 結果車停好,兩名消防隊員下車,關門關車燈, 扔下車子不管 ,就 手牽手 肩並肩一起走出去了。 欸???是去散步吃宵夜嗎? (如果有BL迷,是不是要說:唉唷好萌喔。XD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