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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靜

【聯合副刊】2011.3.28

我暫時離開東京,但並沒有「逃」離;超市貨架上的東西幾乎都空了,但是並沒有「搶」購一空。每個人都在排隊,安靜的排隊,在電車有半數以上停駛的月台上排隊,在已經沒什麼東西好買的超市結帳區排隊。很多人很多人……很有秩序的安靜的排隊。311日本東北強震,震度5的東京嚴格說來不算災區,因為防震標準高,在密集的都市中,除了少數火警或屋頂掉落之外,建築的毀損幾乎是沒有的。但東京面臨的嚴峻在災後才正要開始,不僅作為「糧倉」的東北地區全毀,更糟的是核電危機。核電廠的狀況就好像人類養了一頭怪獸,忽然失控,連飼主也不知牠變成什麼厲害的模樣,既無力控制、想「壯士斷腕」殺害卻又殺不死。

因為是一個人在東京,又遇到放假校園空無一人,不得不整天盯著電視看即時訊息。看久了讓人胸口窒悶,決定出去走走。災後的周末是晴天,社區人們在冬陽下呈現祥和安定的景象。東京人一面懷抱著不安、一面在過「正常生活」吧,我想。福島核電的憂慮持續著,東京人怕不怕呢?我沒有問東京朋友這個「無聊」的問題,因為無論如何這都是自己的國家,就算貨架已幾近全空,輻射危機一一逼近,氣氛彷彿像災難電影最愛使用的「風雨前的寧靜」。但電影畢竟是電影,這裡是他們的家園,人們除了用自己的步驟生活著還能如何。如果我對核電憂慮,要不趕快回台灣,要不就也是慢慢等待,不然對方能給我什麼答案?

可是這個城市好安靜啊。也許哀傷、恐懼、不安,但是安靜。

為什麼這麼安靜呢?台灣與國際媒體已經對日本人在世紀災難下展現高度秩序與自制力,給予一致正面的評價,並深感敬佩。能安靜鎮定也許是來自防災的訓練有素,也或許是民族性,以及國民素養,我也有同感。但是幾天來我卻也忍不住想:為什麼這麼安靜啊?這不是問句,而是不忍。日本記者在災區訪問,災民說到失去的親人與家園,眼淚默默從臉上流下;眼見家人遺體,一面低聲而哀傷的啜泣還跟救難人員合十道謝;說到對未來的不安,眼前物資的短缺,憂懼深深藏在眼神裡。

不管是不是教育或法律的關係,如果像許多人說:「怕麻煩」和「避免麻煩別人」似乎已經內化成日本民族性的一部分了,那麼,我想,大聲哀號、呼天搶地、推擠搶先,就算是情緒的表達,大概都有違這個原則,特別是在共體國難的時刻。這種內斂與自制也反應在新聞播報上。屬於「台式風格」的高亢聲音是不可能出現的,更難以想像新聞畫面像綜藝節目一般任意打上大大的「慘」、「悼」、「哀」五花八門的印記,忽然「衝」進車站訪問乘客當然也讓人驚愕……媒體的衝鋒陷陣有好有壞,大家各有感受。只是這就是日本。

災後第二天,核電狀況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危機加深,還在猶豫該不該離開的時候,東京電力開始宣布限電。第三天一早,日本朋友就建議我儘速離開東京,限電之後隨之而來的電車限駛、限水、限瓦斯,問題會愈來愈多,我立刻意識到東京已無法「正常生活」。東京人既已如此,恐自顧不暇,何況隻身的外國人?

東京電力、電車停電停駛的訊息連結,一早就自動發布在臉書、推特上,在日本的使用者不管有沒有「加入好友」一律都會收到。不知短時是否能再回到東京,我儘可能把能帶的行李帶著,在網路上確認電車訊息,進入因節電而電梯停擺的車站,奮力將行李拖上月台。愈往都心人愈多,電車減班,月台隨時大排長龍,但還是很安靜啊,沒人奔跑也沒人推擠,沉默安靜的排著隊。也許是因為這樣的秩序,所以我也可以不害怕吧,即使歸途仍充滿變數。

終於在羽田機場等待登機的時候,靜下來的我想起那些安靜的畫面:止不住的默默的眼淚、低聲而壓抑的啜泣、災區盼不到物資的無聲等待、沉默的排隊排隊排隊……忽然感到巨大的悲傷往胸口襲來。

曾經因為這個社會的安靜自制而喜歡,因為到哪裡都可以不受打擾、不被無禮的侵犯,咖啡店裡可以看書不會有哇啦哇啦大聲講話的吵雜,公車上不會被迫聽別人手機的大方對話……但這個時候我卻想說:可以不要這麼安靜吧。在台灣,因為地震而跑出來的人不論識與不識都會互相嚷嚷嚇死了嚇死了,去超市搶貨一定亂糟糟可能還互罵,災民對著鏡頭大無畏的號哭,缺乏物資的憤怒立刻爬上嘴邊,也許整個「有勇無謀」像無頭蒼蠅,但不知怎麼好像有種生命力。

「怕麻煩」和「避免麻煩別人」的有禮社會,另一面其實也是「我不麻煩你」、「請你也不要麻煩我」的同義,在關鍵時刻便顯出一種「有禮的冷漠」。譬如學生在八點的夜裡遇色狼襲擊,整條街狂奔喊叫卻沒有人探出頭聞問;譬如因為車站電梯停擺我拖著十七公斤的行李吃力上階梯,不會有人伸出援手;在這社會是正常的,因為「怕麻煩」,也怕「造成別人的麻煩(人家又沒說需要幫忙)」。彷彿看見別人的狼狽是無禮的,要趕快避開才是,若是如此,那麼暴露自己的狼狽便是難堪的,既是難堪的還呼天搶地無視於他人豈非更無尊嚴。

你們怕不怕呢?我不會問日本朋友這種「無聊」的問題,只會懷抱著祝福。

但是,其實不用這麼安靜的,真的。有時候就像被埋在瓦礫堆的嬰兒,只管坦率而奮力的大哭就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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