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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

1993初刊/ 2006俢訂 聽說這個考場有重考生,所以監考時要特別注意作弊的情形。他不知道這樣的推論是否正確,但是當他抱著試卷進入試場時的確刻意裝出嚴厲的模樣,畢竟是萬眾矚目的大考,一點點差錯都容不得。重考生的報名單與在校生集體報名者顏色不同,他很容易就分辨出來。風聞補習班學生上考場之前多多少少都習得了一身作弊手法,並且養就了一派江湖義氣,所以他在核對考生相片時特別對重考生擺出怒眼橫眉的兇煞氣,算是下馬威吧。 一張張的准考證,一張張面孔的核對,雖然有些無聊卻也馬虎不得。張有健、王娟娟、邱宏昌、方子雪…… 方子雪?他停下腳步,俯身去看那張伏案的臉。考生驚慌似地抬起頭來與他四目相接,後又匆匆埋首。 他依然流連未去。 半晌後走回講臺,撥弄著考生名冊。這天氣一點風都沒有,拿來當作考季真是半分道理也找不到。不,不只是考季,簡直做什麼都不對,他在夏天裡除了會闖禍之外幾乎記不起做過什麼了不起的事了。 最糟糕的事發生在他就要退伍的那個夏天。因為子霜就是在那時離他而去的,不,不,應該說是他讓子霜離他而去的。唉,那個夏天。 有幾個考生在椅子上不安的扭動著,他咳了一聲走下臺去。那個方子雪撇頭瞄了他一眼。他一愣便倏地停下腳步。子霜要走時的眼神正是這樣,一點點無辜,一點點幽怨,一點點不屑。她是埋怨著他對她的不信任吧,可是當兵的人不都是多疑的嗎?雖然最後他弄清楚相片中的男子真的只是她的表哥,但是再也挽不回她被他深深羞辱過的心了。 為什麼不相信呢?為什麼不相信我呢? 這是子霜當時所說最多的一句話,可是他一次也沒聽進去。 方子雪弄掉了橡皮擦,彎腰拾起後,輕輕的攏了攏額前的髮。 現在他幾乎可以肯定方子雪就是子霜的妹妹了。霜雪、霜雪、分明是一雙姊妹;還有那對純淨的眉眼,就像子霜殷殷說著「你一定要相我啊」的模樣。 我相信、我相信妳。他對著方子雪自語。這和子霜有著一模一樣無辜眼神的女孩,就因為是補習班的重考生,所以被烙上作弊的嫌疑嗎?他憑什麼把這個自以為是的指控加諸在她身上?就像當初他侮辱子霜那樣。 他看見方子雪的額上滲出汗珠涔涔地流下,輕輕的鎖緊眉頭,忽然也緊張起來。 加油、加油,他在心底喊著,腳步不由自主的移向方子雪的座位。她抬頭狐疑的望了他一眼,他才自覺不該如此靠近她。往後退了退,差不多在左前方的距離,就站這裡吧,他想。就...

再見鷹之台

1993.聯合副刊/ 1995. 原來我是不想去的,因為那日自札幌返東京後,精神與體力都有些疲累。 但是她說:一定要來,不然會後悔。所謂後悔,大概是指錯失了一些人和景致吧。因為她說那河是某日本文學家自殺之處,在冬日裡有著分外蕭肅靜謐之美;而就在不遠,有位來自蒙古的朋友正好意準備著蒙古烤肉在等待著我們。由於未曾眼見,所以我並不真的在乎是否會錯失什麼,但在仍有些闌珊、只想會面聊天便好的心情之下,我終究不忍拒絕的應允了她的好意,從池袋搭中央線一路往西飛馳過去。 在車中就明顯察覺景致的轉變了。像策馬殺出亂軍重圍,一面還回頭張望一面就等不及要大呼一口氣般地,隨著快車擺脫東京都心的混雜緊張,我的心便不覺地鬆弛下來。車窗上如安裝了自動翻頁的風景圖片,一頁、兩頁、三頁……用越來越少的人、越來越多 的樹、越來越寬的天空介紹著你就要前往的目的地。 鷹之台這個地方應該就像是日本典型的市郊城鎮吧,因為屬武藏野文教區,在尋常過活的生活空間裡多了些人文的、寂靜的氣味。她說這才是令她心動的氛圍,不是那個彷彿安上了彈簧、永遠跳動不停的熱力都心。我並不認識那名結束生命於河中的文學家,而這冬季裡近乎乾涸的河川,卻因為他而有了不同的意義。河兩岸是高聳的枯木,枝椏恣意伸展著,我們踩著清脆作響的枯葉沿岸輕聲的交談。 走到了盡頭又折回來,這時我看見一個背著背包的女子從橫裡插路走過,瞬間的照面使我從交談中分神。那張臉,令我想起了初中時期一個極為親密的友伴。非常不能控制的,我打斷了原先的話題,有些興奮的說著方才那個女子以及我的初中同學。那時期距童年還不遠,我和她的情誼就在孩子心性與手帕交之間流動著,明明是天天見面,彼此還要寫信,上課寫放假更寫,收集起來滿滿的好幾個鞋盒。 後來呢?被我打斷話題的朋友好奇的問著。 其實沒有後來。初中畢業後,一個上了高中、一個在五專,世界開始不同;更重要的是心情的陌生。「妳知道,」我跟朋友解釋著,「不是因為高中與五專的生活缺乏交集,而是在世俗眼中彷彿知名高中與私立五專間有著身分地位的差距似的,使我們的相處滲透了一種微妙的情結,漸漸的便疏遠起來,不再聯絡。」 想來竟也有十數年了,如果不是方才那名插路走過的女子有著一張與她相同的臉與眼神,恐怕我也很難再在生活中翻出對她的記憶。 還記得她的名字嗎?朋友問。 當然。我笑。 那就大聲喊...

錯過

1993.教育部文藝創作獎/1995.《旅行的顏色》 曾有兩度旅行到了山城箱根,但卻始終錯過了一遊雕刻之森國家公園的時機。 一次是因為箱根的雪,一次則是為了楓葉。 所以我開始收集木刻娃娃,不多,大約赴日一行便有一只,做為旅行的一種印記。至於對木刻的興趣,也許是因於原木背後的那個原始綠世界,讓人有著莫名的渴望吧。然而,怎麼總是與雕刻之森錯身而過呢? 其實,與其說是為了雪、或者楓葉等等具體的因素,不如說是因為自己迷戀著梭行列車在山林蜿蜒的滋味吧。利用電纜往上拉拔的梭行車廂,少了嚐雜的引擎動力,使它免於扮演山林怪獸的命運,但也因此顯得步履蹣跚。可是,蹣跚得正好啊,如搖籃一般,讓我攀住窗口在綠浪裡搖擺,冰鎮的山氣混著青草的鮮味,輕巧地竄入我的頸項。越往上走,不論是冬天的積雪,或是秋季裡層次分明的楓紅,都教人故意忘記時間。 所以不捨得下車。 所以總是錯過公園開放的時限。 錯過了,不免遺憾,並且加上更多的想像與期待。可是,在旅途之中,卻往往有著許多不由自主似的,錯過的事總是上演。 譬如今年冬天在札幌雪祭,心裡始終懸念著要去捕捉入夜後以七彩霓虹上了妝的雪雕丰姿,卻是匆匆到達才知熄燈時限已到,搶拍不及,啪一聲,會場的聲色俱熄,我頓時呆立,像是眼睜睜看著一部好片下檔。 又譬如這年的魯汶音樂節。 當然,比利時的魯汶音樂節是年年的尋常往例,不因這年有什麼特殊,不同的只是,這個夏天我正好會在巴黎,並且有前往魯汶的打算。因此一開始計畫行程,朋友便再三叮嚀我切勿錯過這場盛會,她像個盡職的女主人,熱切的盼望遠客浸淫在自家最熱情的場面中。而辜負她的盼望只不過是因為我在巴黎已經累壞了而己,雖然千里迢迢越洋而來,卻甘心就此錯過。後來對於魯汶的印象,始終只是樸素的容止,一直無法勾勒出那個狂歡又不失儀的節慶。 許多時候,總想著自己在旅途中錯過的風景,以及在人生中錯過的種種,彷彿都算是身不由己,又彷彿都是自己假裝不經心的故意而為。好比在狹路上遇見多年舊識,遲疑著該不該招呼,一蹉跎二蹉跎,兩人便擦身而過,將原本可能出現的激情簡化成一個單調的場景,然後「錯過了」就是最有利的理由,接著便咀嚼著無窮無止的憾恨。 忽然覺得因為錯過而造成的遺憾是多麼不值得同情。因為除了天災人禍,人其實沒有什麼真正不可抗拒的理由。 可是我卻依然讓錯過的情節在生活中不斷...

大雪

1993.梁實秋散文奬/世界日報/1995.《旅行的顏色》 身在炎炎夏日中,不由便要想念起冰雪的冬季了。 在臺灣,自然是毫無冰雪的記憶。 但是未曾見雪國的冬季,竟是我為別人感到最遺憾的事了。那晨醒來,札幌街道雪已大約至膝。天不過剛亮,還未見有人來清掃,街道亦寂靜無人。暫時忘記雪的溫度,一時間倒覺雪的柔軟像是天降的棉絮,靜靜的陪著這個城市的安眠。 不過是昨午的事,我們正坐在薄野街店吃著拉麵,熱氣將窗玻璃暈成薄霧,四周盡是當地人暢快的吃麵聲,呼嚕呼嚕。而雪花就這麼無聲無息的從窗外掠下了。那些小白點很快的就從單槍匹馬匯聚了成群結隊的聲勢。在札幌的冬季,整個城市彷彿便是雪的遊樂場。 下雪比起下雨顯然是和氣多了。雨總像是無端鬧起的脾氣,罵街似的稀瀝嘩啦,非逼著人也跟著一起心煩才甘心;雪卻總是躡手躡腳的來,像一群打扮乾淨整齊的小雪娃娃,撐著一隻隻的降落傘飛到人間玩耍。 但對於習慣南國陽光的我們,這氣候教人過癮的卻不止於此。 撐傘其實無用,或用寬圍巾,或戴上溫暖的雪帽吧。而雪像頑皮的小孩,人一現身就不由分說的黏膩上來,只瞬時,肩上頭上便忽忽疊成一絡小雪丘。匆匆跑至廊下或地道口的人們都迫不及待的拍起雪來,深怕雪成水後傷了毛呢衣裳。遠遠看,只見每個廊口的人們都揮舞著拍肩撥首、幾近整齊劃一的手勢,襯著整片迷茫的雪色。 而我們也總是在快快過街到廊下後,便跟著大夥兒一同拍雪。不同的是,當地人拍雪只是慣例,我們拍雪拍出的是嬉耍般的興高采烈。拚命的、盡情的拍啊,雪在此地不是奢侈品,不用捧在手掌心玩,更無須照相存念,是要用力的拍呀,像是要板著臉孔甩掉黏人的冤家似的,有點惱兒又有點心喜。 從細雪到傾盆大雪,我們都在一個廊口一個廊口之間徘徊,直到大街都己冷清,剩下晚歸的人立起衣領埋頭急走。這時賣烤番薯的小車便悄悄的停靠在路口,點一盞暈黃的燈,豎一支寫著「やきいも」的旗子,在空中飄散起嗚嗚的蒸汽笛聲;雪依然無聲的落下,大地己鋪成雪白地毯。整個場景就像一場電影的現成結尾,溫馨、安詳,「THE END」的字樣緩緩升起,無須再添蛇足。 * 鏟過雪的街道兩旁有驚人的積雪,有些勉強清出的小道,走在其中竟若身處雪砌的壕溝。 按著路邊地圖的指示,大約十分鍾的腳程我們可以到達札幌的古啤酒廠,運氣好的話,也許能在冰天雪地裡免費品嘗一杯雪國最好的啤酒。 ...